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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都一样就不用去了这件小事

1. 小时候我以为中欧与英格兰和我的家乡秋天和冬天一模一样。从《苔丝》、《蝴蝶梦》到特拉克尔和马勒,延伸到浅蓝色地平线的平缓丘陵无穷无尽,透过雾气的日光柔和而浑浊,而河湾上方,莱茵河或者长江的河湾上方是受到诅咒的废弃城堡,或者十年前倒闭的氧化铁工厂落满血一样锈斑的水泥框架。 后来去了欧洲之后当然发现并不一样,一万年前的冰川刨出来的浅丘,和第三纪以来缓慢抬升的泥页岩浅丘当然不太一样,但是都有一种奇特的 箱庭感:你可以步行在一小时内翻过五道山脉,走过山冠、瀑布和昌都(溪流汇流处)。 我们都拥有接骨木,而我的家乡并没有石楠。但是在无法分辨云底形状的阴天,只有胶卷才能捕捉其中的共同之处:世界被一种淡青色的光线照亮。虽然人类的眼睛可以轻易实现自动白平衡,但是我猜想,在视觉处理的早期有一条通路绕过白平衡机制,从而让光线的绝对色彩操纵人的情绪。所以我觉得,德意志的丘陵和家乡一样,并且为此感到喜悦。   Evening: Landscape with an Aqueduct by Théodore Gericault ,想象中的欧洲式大气消光   胶卷或者日光白平衡才能捕捉到的淡青色   2. 小时候我以为印度之那和我家乡的夏天一模一样。在沉重的湿润空气中,榕树长廊遮盖着浑黄而曲折的小河,拉威尔式的热带鸟类叫声的回音和回复混在一起无法分辨,这时候应该脱下衣服跳到水里,游到褐色石头砌成的古代王宫遗址,或者人抿公社时期的废弃泵站。 我们有荔枝和桫椤,但是没有芒果。后来我去了湄公河和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和下游,见到那些无法进入的野蛮山谷里的汇水、没有被炸药伺候过的石灰岩礁石险滩,以及被炸药崩坏的石头王宫。在两千年前杜鹃还是我们国王的时候,直到第五点五新罗马还没有在我们的土地上修建高架水渠(通常称作“沱灌”)的时候,我的家乡和印支大地一样,我为此感到喜悦。 妳不想脱了衣服跳下去 妳还是人吗   3. 二十岁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雪山,后来我见到了雪山。我见过八千多米和几百米的雪山,我在雪山脚下的木屋住过,那里只有我和一条狗和一头牛,我在雪山环绕的世界上最高的大湖和最高的山口上骑车。但是我从未厌倦雪山。 我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喜欢雪山。在望得到苍山积雪的阳台上看书,我会像守财奴一样随时往山上看一眼,确认那些雪就在那里;在沙漠边缘的冬天,雪山每年会出现一个星期,或者从不出现,但我仍然会感到无比幸福;我仍然想要登上一座从未有人涉足的雪山,哪怕难度跟徒步一样也好。 妳不想爬雪山 妳还是人吗   4.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这里的峡谷、草原、荒野、牛和牛仔和我的家乡一模一样,所以不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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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8)诗

还没有诗人属于这条大河。不仅仅是为这条河写诗,而是属于这条大河,为大河而丧失心智。北方的那条河有青铜,收割后让人刺痛的金色光线,离开大地的飞鸟。这和我的大河没有关系,她仍然没有进入这一支僵硬的语言。 1. 我一直相信,川江上多雨的秋天和远处的德语区是一样的。自从18岁那年,我相信格奥尔格·特拉克尔就是为我的大河写诗,哪怕自从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秋天的大河。 在雨水中腐烂的秋天,棕褐色和水红色里雾气中的丘陵,临近死亡的黄昏。不仅仅是这些。 我 相信那些黑色残破的厂房,就是诗里被诅咒的城堡。那是十几年前破产的小化工厂,无一例外都修建在悬崖边,把溪水染成亮黄色或者褐色,取决于那是重铬酸还是 氧化铁,或者是家族的罪与血。旁边没有村落或者居民,也没有人知道谁在这里修建了这些让人绝望的厂房,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只有在难得一见的淡淡的晴天里,才能见到山崖上的黄金。 秋天正好是河滩新生的日子,河滩的新年从秋天开始。 2. 在 高中时代漫长的中午,我偶尔会在城里作1个小时的步行,去那几个小书店和音像店。书店里有海德格尔的书;如果你在音像店里努力寻找,还能找到巴赫与马勒! 我当然不屑去新华书店了,那里一整排书架散发着呆蠢的气息;我从来没有买过一本教参书。那时候,在这个小城里竟然有七八家小书店,如果是现在会被叫做独立 书店。虽然书店里还没有特拉克尔,但是有一切最新的,超越维度的书,从刘小枫到胡塞尔、毛姆。 除了我这个唯一的中学生,还有什么人会买这 些书?是老头还是少女?这个城市里也只有一个医学院还算是正经大学。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他们都和谁讲述自己那些从未冒出土层的思考呢?如果这些书店的顾 客都是像我这样经常来逛,但是每个月才会买一本书的人,那他们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呢?那些书和教参不一样,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卖不掉的。 这十几年来只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那些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发生的坏事,都发生了。那些小书店现在大多不在了。 3. 高三那一年,班上来了一个奇怪的复读生。据说他比我们大3岁。他的作业本上画满了某种纹章。他的脸以奇怪的方式瘦削。我们很容易欺凌这个眼神以注视的方式发呆的大孩子,即使后来知道他有轻微的精神病。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哥哥非常有才华,非常能读书,“是天才”,在北大做了哲学教授,那一本特拉克尔的诗就是他翻译的。这就是大河与文字直接最直接的一条脉络。 但是读这些书的人都不在了,他们被语言聚集起来,找到自己所要找的,或者没有。大河在远离语言,大河更加荒芜。在能够改变这一切之前,我无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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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7)梦

我梦见我最后一次去看那栋快要拆掉的老楼。我已经从妈妈那里拿到了钥匙,我已经走到了四楼的门口,看见了绛红色的木门上那道熟悉的记号。就像我右手无名指上的一道伤口,里面嵌进去几粒河沙。于是它们将永远陪伴我直到死去。但是我没有进去。我醒来了,于是我再也不可能进那一间屋子去了。 我丢掉了那只从楼顶上飞出去的火箭烟花,我的公冒着冬天的雨去河边找它,但是没有找到。后来他嵌入了那座楼的墙壁,他在我的梦里消失了。 我终究没有不顾一切的打开那间屋子。我什么都没有做。有人把我的世界抢走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做。你说,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但是我不相信。我的梦就是我的证人。 5. 我知道今晚又会梦见尸体。这一天,在我的本质里有什么死去了。梦里到处都是人的尸体,就在我每天上学经过的路上,在门外,躺着,悬挂着,不成人形,而我像平常的每一天那样,看着这一切继续走过。 这个梦再明显不过了。只有我一个人能理解的童年正在死去,也许就在今天,我敲下这几个字的同一时刻,而我束手无策,甚至无法弄清自己的心情。我知道电池厂到今天还没有被夷平,真的是一个奇迹。我不敢说我是爱它的,我知道国营工厂里黑色的深渊,至少有两辈人的生活被它的巨大漩涡吞噬掉,浓黑的铅、镉、锰和血混在一起流到大河里,最后换来了几个街痞疯狂的发迹。这就是小城工厂里的真实,即使是那些被吞噬掉的人们也从未把它说出来,只是急着逃离那栋已经无人维护的旧楼。卡尔施米特说,当文字无法被说出时,就会变成梦境反噬掉现实。于是你理解了,为什么工厂是梦境一般的存在。 但是他还没有说出:当一个梦被另一个梦吞噬掉之后,就再也无法醒来了。这个梦死去了,它再也不会坦白自己说过的谎言。我再也不会站在它的阳台上,从栏杆的缝隙里看环绕着的长江,看江水一块砖头一块砖头的上涨,再也不会看到一队纤夫拉着最后的木帆船绕过石滩,被年轻气盛的驳船取而代之。 但是一切问题都没有解决,而且再也无法解决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亚历山大用刀剑解开死结是多么愚蠢啊!因为这个绳结本身并不重要,而是从中读取打结人的灵魂。同样,这个工厂的梦也并不重要,但是我可以借此理解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们是如何形成,又将如何解开。 4. 尸体的梦。当我知道瓦窑坝也将被买下时,这个梦又出现了。这个梦并不是醒来,而是被抹去。变得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密集。“如同海涅说的那样,我们早已能飞翔在天空,但是飞翔的不是我们,而是根本不知道什么人。” 那么,涪陵、万县、奉节、巫山、云阳的人们,会做什么梦呢?小南海水坝之后,会有什么梦呢?当生命成为碎片时,只能像水熊虫一样把自己变为结晶。变为北极光一样。 3. 当你遇到曾在梦中见过的景象,这个梦就解开了。我梦见过一直延伸到云端的坡道,后来在雨中的南京长江大桥见到了;我梦见过高悬在江面上的铁梯,后来在南津关见到了。我还梦见过无数巨大的方形柱子,围绕着一座同样巨大的平台,一只独角鲸的骨架斜插在平台上,后来洪水淹没了一切。数万年后,一队郊游的小学生发现了埋在山脉中的骨架。我会见到这个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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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的夏天

一夜之间,江水变成了鲜艳的浑红色,像是沸腾的火锅,像是晒黑的皮肤。每年只有这么一天。一夜之间,夏天到了。混沌和力量和美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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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早期四川的山川、生活与文明

for Lonely Planet 《四川和重庆》 在开始讨论重版这部书的时候,我曾经提议过使用这个书名,但是被否决了,因为这听起来像一部三流的历史著作。事实上,这本书对于历史学家的帮助,远胜于那些专门的风俗史著作。因为这本书的写作宗旨是,成为你身边的一位坦诚、风趣而无所不知的旅伴。 历史学家就像一个旅行者,只不过我们旅行的维度同时跨越了空间和时间。我们当然再也无法乘坐上这本书中表格所列出的汽车和火车(为了最大限度 保持原貌,再版时保留了原书的所有排版,包括表格),只有这位来自一百多年前的旅伴,能够带领我们走进那个时代的四川与重庆,虽然我们的眼睛无法看见,却觉得那个世界无比真切,而不是风俗史上税务员一般的记载。即使你并不是历史学家,也不会对进入这个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感到觉得陌生和畏惧,甚至会觉得这本书 的作者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会带领后来数百年的作者重游21世纪早期的那个世界。 本书写作的年代,也就是所谓的马赛克历史年代(Mosaic Years),那时正是数字化潮流的鼎盛时期,没有人敢怀疑它,人们天真的以为影像、数据和程序化的叙事才是最真实的,复合媒体能提供最多的信息,社会学变成了问卷统计学,却忘记了 文字才是与人类肉身最亲密的联系;文字,只有文字才具备把人类的生活表现到最深处的潜力。这本书最珍贵之处,就是它的说话方式,一个真实的人在叙述、在行走、在 卖萌以及各种刀笔暗讽。他也不是像游记那样只叙述自己的故事,像刺刀一样单薄的视角,而是自上而下的理性,从构架、血脉、肌肉和皮肤,给你透视这个世界的移动工作面。这是唯一再现时间的方式。数据所不能记录下来的,人的灵魂把它记录下来。自从精神动力学让统计社会学完全失去了意义,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所关注的事,转移到了原本旅行者们所关注的事。 这本书初版时,和之后的一系列旅行指南书一样,并没有其它什么特殊的影响,直到50年代三峡锡安运动(Zionism Sanxia)的兴起成为了契机。人们对四川风俗史突然有了极大的兴趣。从涪陵、巫山到秭归,这些20世纪末就消失了的古城,应该以什么方式来重现?如何 给这些经历了空白时间的城市,重新赋予灵气和神韵?在一大堆照片集和规划图之外,城市灵魂在哪里?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招魂的剧本,也开始受到了历史学家的重视。张飞庙和龚滩第二次整体搬迁中的细节,也不能说没有这本书的指导。的确,普通读者常常指责本书的文字有时也会冒出那个时代的塑料气,历史学家也喜欢挑出书里图表的错误,并且埋怨书里只列出了旅行者感兴趣的地方。但这都不能妨碍它在历史学论文里随处可见的被引用。 从各方面来说,这本书都是空前绝后的,从来没有一本书里聚集了这么多了解和热爱四川的文化、山川和生活,而且有能力把它们坦诚的展示出来的 人,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也不再有过。撰写文化章节的诗人马雁,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坠楼离世,离这本书初版不到一个月;撰写历史章节的〇〇〇,在两个月 之后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被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这本书当初的印数并不是很大,而作为一本时常更新的旅行指南,在上百年之后还留存下来的已经极少了。因此 本社经过努力,找到了这本书出版时的原文件,最大限度的复原了本书,供爱好者品读、研究和收藏。 另外,这一次再版时,我们特意从三联书店的档案库里找到了当年因为〇〇〇删掉的几篇文章,主题包括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和〇〇〇〇等,作为附录放 到书的末尾,在正文中相应章节则有标注;在附录中还有本书作者所写的导读和一些杂记,可以帮助读者想象作者们如何经过混乱的长期奔忙,最终做成了这本书。 写于2115年3月9日,是为本书重版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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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6)工厂

我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像写过的那样,在氤氲的天光下,小巷的尽头是急速流动的洪水,眼前却是热气腾腾的安静生活。我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这样的场景,就像我翻遍了床底和洗衣机的夹缝,也找不到一把自行车的钥匙。我的财宝散落在庞大的世界里,没有人看守,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很偶然的才能找到开启它们的钥匙。 1. 后来,我找到了那里,那个初夏,它就好好的安放在电池厂澡堂的锅炉前面。我又去过了。那里有一棵大黄桷树,大得像是用树枝把锅炉团团缠住。现在它没有了,但是为什么连树根都要刨掉呢?树根已经腐烂了吗?我不知道。 那棵黄桷树是电池厂的护佑神。在九十年代刚开始,国营电池厂回光返照的那两年里,本来已经快要枯死的黄桷树竟然变得枝繁叶茂。在厂里破产的那年夏天,一桠粗大的枝干没有任何先兆的折断、落到地上。后来,在电池厂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破产之后,它就被砍掉了。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拆卖掉那只旧锅炉? 它就是黄桷树,因为黄桷树这个词是我看着它学会的,是用来向它问好的称呼。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一棵树问好。我们都是黄桷树的孩子,哪怕一座工厂,也会拴上一块红布寄养在它的脚下。因为黄桷树总是长在河边或者崖坎上,因为这样可以望得很远。 2. 黄桷树和锅炉长在大河边的崖坎上,八月最大的那次洪水经过的时候,你能看见鲜红的江水每一次眨眼都会上涨没过一块砖头的高度。漂木像是来自上游铺天盖地的鸟群,河心似乎在微微凸起,离我的黄桷树已经近在咫尺。 到了下午,厂房的长长的三排玻璃透过金色光芒,就像被晒得滚烫发光的竹凉席,就像被阳光撑满的白帆。人们路过能看到洪水的黄桷树和锅炉去澡堂。 澡堂最里面,那一格是专门给操作工淋浴的,里面流出来黑色的像墨水。这是二氧化锰粉末。整个电池厂都被染成了黑色:在黑色的垃圾堆里翻找炭精棒的女人,下雨后黑色的土路,几乎与路面和垃圾堆融为一体的平房,长满蚜虫的竹子像是沾满沥青,家里的水泥地面也是黑色的。我的公的指甲也是黑色的,因为他年轻时焊过许多含铅的锌筒。 3. 在南京市大厂区,在一个下雨的,迷路的下午,我重新回忆起了对工厂的恐惧:满满一个书架的金相分析、精细化工的旧书,仿佛来自另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我又记起了红宇厂和泸化厂那些令人恐惧的图书馆。 工厂与潜意识底部的神秘。我说的是恐惧,不是厌恶。恐惧是因为它照出了我的自身,它就是我最根本的一部分。 我梦见我推开一扇门,站在下午阳光染色的厂房里,我知道每一座机器里都安放着一个世界,一个召唤着我但是我绝对不能到达的世界。这种绝对不能到达就如同武器绝对不能伤害使徒,我绝对不能和我暗恋的别班同学在一起。但是我被告知我将要去那儿。我注定要去那儿,顺从它或者埋葬它。工厂是一个神话的世界。 我梦见我们划船来到大驿坝,那座废弃工厂的围墙上方露出夏季傍晚的残余,以一种绝望的语气。后来我从这个记忆里喜欢上了特拉克尔的诗。特拉克尔的三位中文译者都是生在重庆和泸州,这不是偶然吧。 我梦见一座巨大的打桩机,我们迅速的从它下面逃走,但是怎么也逃离不了那些守着火堆的人。火焰是从地下涌出来的。 4. 有一天我在半夜醒来,听见窗外有人在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我感觉路灯惨绿色的光斑在炸裂,我想过了所有我认识的人。但是第二天到了,谁也没有提过任何和这有关的事情。 在电池厂的家里面,25瓦的日光灯管下的晚上,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的树冠在风雨里摇撼。背后是山上的森林吧,那里有火车经过吧,我总是这样以为。虽然我每天都要去那儿上学,那儿是城市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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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5)四川

I 十二年前的夏天,我从飞沙堰上走过江水。岷江的水冷得像水银,刺得我脚背上的骨头挤成了一团,痛得我咬紧了牙齿。我从没见过这么冷的江水。初夏的长江水也很冷的,好像一块深棕色紧绷的乌木。我会整整一个下午泡在江水里,直到嘴唇发乌,被大人们拖出水来拉回家去。 那一年我们全家去了都江堰。妈妈其实不喜欢出远门,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唯一一次全家人的旅游。我们一家人在二王庙前合影,那个庙是修给李冰一家人的。现在它没有了,它已经毁灭了。庙里曾经有一座两人高的石像,是几十年前河工们挖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李冰。是不是在那之前,李冰只是和大禹一样只在传说中存在呢? 这样说来,在几千年里有过数不清的地震和洪水,远远超出了现代人数字化的想象力。也许李冰的石像就是在一场从来没有有人见过的洪水中埋到了江底。李冰为四川迎娶了岷江,从此以后,四川人必须让自己变得坚韧而明朗,智慧而耿直,美丽而无所畏惧,才能配得上岷江明亮而滚烫的爱。 岷江惊人的美,就像 娜斯塔霞·费里帕夫娜 那样让人疯狂,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美。 “这张美丽的非凡的,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脸,现在更加强烈地使他惊异。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甚至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第一部第七章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舍弃,无法理解,无法释怀的美。那种美来源于她身体里自我毁灭的潜力和界限,让人爱她爱得顾不上世界上的一切。索桥下轰响的绿色的江水深不可测,每一个漩涡都在闪烁着深色的光芒,水流在岩石上撞起屏风一样的巨浪,然后一直奔向都江堰,搏动着整个成都平原,不绝的把大地深处的力量输送到人的城市里。我能感觉到,更清楚的感觉到,在我锁骨之后的某个地方,和江水在一起搏动,它的频率冰冷而温暖。 我感到我的眼睛明亮,延展到了整个天空。我感到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等待着和这样湍动的急流一起生活。 三年前,乐山赤红的城墙就修在大渡河边,城门上爬满了黄桷树根须,一个老人和藤椅,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坐在水边的台阶上,身边白浪和一个巨大的漩涡通向江心。夏天的大渡河水更加狂野,不论从长度还是流量来说,她都应该是岷江的干流。她们的源头是藏人和羌人的土地,那里大地和天空的对话更加简短,迅速,明亮。江水的自由来源于一个坚定而强烈的天空,和变幻无定的大地。暗绿色的和淡金色的江水就是需要人们背负的自由,如果你想要约束她的手脚,她就会跟你拼命;如果你敢背叛她,她就要你去死。 然而江水赠与的美丽不是来源于力量,而是源于爱。 II 沱江完全是另一种孩子。她只是安静而已。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源头,她最初的水来自岷江随手赠与。沱江出生于于四川盆地安静的冬季,那时我坐在山上最高的楼顶外,看到雀鸟的翅膀似乎触到天空了,好像有金属的声音透过白雾,绕过黑绿色光滑的河面,度量着看不见的山湾;春天起风了,我们偷偷离开学校,沿着地衣上踩出的小路,穿过稀拉的松树林走过三个小山谷,河湾下的芭蕉和桂圆树像波浪,我们沿着深深的芦苇草爬上废弃的铁试剂厂,春天的风像白杨木一样清脆,而山坡上的燕麦像麻布那样翻动着。从高处看下来,江面像是浅灰色而明亮的蜡。沱江水来源于绛红色丘陵之间盘绕的小河,夏天,在稻花与荷叶的香气里,只有从一条水竹的长廊才能认出这样的小河,长廊下小麦色的河水晒不到一点太阳;而河水死在暴雨前尸衣一样惨痛的白色反光中。 沱江汇流了四川盆地冬天的沉默,神秘和贫困,以及夏天无法说出的黑暗。但是泸州城并不只属于沱江。她为长江添加的并不只是沱江,正如她所降生的人物并不只有琼瑶和欧阳江河。 III 那时候我不知道,每年春天赤水河醒得最早。在南边的大山里,我见到一条鲜红的小河。她无处不在,她在路边红色的山石上挂满了水珠,把整个河流发散到空中去。她在每一片树叶尖上划出水纹。我感觉我在河底行走,整个身体都浸在透明而温暖的流水里。 每年春天,长江要五月份才醒过来。有一天,几分钟里,浑水卷走了水中坝内河里一个冬天的深绿色,洪水季节开始了,那时野豌豆花早已开遍了整个坝咀的卵石滩。但是赤水河在二月里就醒了。她暗色的皮肤在黄桷树荫间闪光。我知道她来自南方的热带,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雨林。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一条河底的深处通向无穷的山林。 那一年是中学的春游,我们沿着小溪中的巨石和灌木走到第四个瀑布脚下,没有路了,再也不能知道瀑布上的水从哪里来。那一年奇妙的和声和旋律的指引我走向远处,于是我知道,在大地的深处聚集着另一些颜色。 赤红色的砂岩代表炎热的远古,眼睛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你能看见河岸桫椤树几亿年前的回忆。赤水河也是贵州高原的女儿,但是她和乌江不一样,她不属于虚无,空灵的淡蓝色石灰岩世界。她诞生于土地,林木和光线的亲密无间,她的源头通向初民性感的神话。 春天,我见到了刚刚苏醒的赤水河。小巷子通往朱红石砌的寨门,门洞里见到山下河面小船流过,而河心牛栏竹丛中的白鹭,刚刚惊起早晨的阳光。 IV 夏天漫长的午后。我们的船要在千厮门靠岸,嘉陵江底的绿色暗涌像是森林,长江水的暗金色迅速退散,我们竟然航行在一片壮大而透明的波光中。我还以为,只有冬眠中的江水才是这种颜色。 我认出了嘉陵江。我梦到上涨的江水像大理石一样渐渐透明,江底再也没有黑色的历史主义,只有夜晚热烈的生活,沿着一级级阶梯上涨,变成柔和的光线。嘉陵江是世界热烈的欢乐。 所有的城市都知道嘉陵江的美貌。嘉陵江像是大海。她和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大声呼喊彼此的名字。 我到过嘉陵江的每一个源头,那些在雪白的砾石上翻滚的河流。每一条河都是自由的,而她的自由最清白,世界上有谁敢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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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3)夏天

那天上午是小学的毕业考试。夏至中午的雪白阳光,城里街上空无一人。我们小孩子从来不怕雨,从来不怕太阳,更不会一到中午就犯困。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给每个最好的朋友画一幅画,画上要有我喜欢的花和喜欢的雪,我们坐在树枝上吹笛子,于是所有的动物都停在树下静静的听。尽管我从来没有画过画。 但是我要先去河边,在回家之前就要先去看一趟。我沿着石梯跑下河边,满眼都是灿烂舒张的苇草和湿热的水腥味。对了,这是夏天,夏天的季节是洪水,不是在河滩上玩的季节。我忘了。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到河边去了。我能确定,那时候,我跑下河边就是顺着一道石阶。那里以前是一面光秃而高的陡坡啊,有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一群小孩子就沿着那道山坡,从河边爬上来回家的。山坡上到处散落了白色棉絮一样的东西,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柚子里面的那种泡沫状屑子。但是我也知道,那是石棉,来自化工厂的废物,会扎手的。我们爬了好高,十几层楼房那么高,那一天的记忆就像定位在了一张照片里,我回头看到下面河边的人影小得像是几个省略号,江水的反光灼热。有一列风绘出了水袖一样的闪光。 我不止一次梦见这道闪光,就站在江边高高的崖坎上。那个梦是这样开始的:我在中学里那栋老楼里不出声息的走路。那栋楼真是安静,连门缝里的透出的光线都是乳白色的。我不相信现在的我,每个晚上必须在遥远低沉的轰鸣声中入睡和做梦,就像我不相信有一个奇怪的人早已把那栋楼夷为平地。我相信它的房顶仍然是我所懂得的墨绿色。我很小心。黑夜里,我从前的同伴们在教室里围着快要熄灭的火堆悄悄的谈论一种暗红色的秘密,而我走开了,从另一个通道来到那块岩石的顶端,我站起来,蔚蓝的阳光正在江面上划出一道这样的闪光。 我喜欢看着窗户玻璃在河风里微微摇动,我不喜欢沉稳和蓝灰色的大块玻璃,我更不要窗帘,我总是认为窗帘像是在骗自己。从阳台外面看窗玻璃的反光,在黄昏的时候,整个金黄色的江水包围着小驳船的影子。它是在另一条江水里航行,江面随着柴油机有节奏的振动。那就是背后的另一条大河。 背后的大河,背后山上的另一条大河。这是一句神奇的隐喻吧。这一条大河是我的家,我每天看见的世界,而背后的那条大河就是镜子后面的隐秘生活。它的波光和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冒出来。背后的那条大河,在梦里是隐遁生活的象征。在小路的尽头,翻过小山后的尽头,我来到从没有见过,也从来不知道的一条大河边,河水像暖泉一样升起白气。或者是一道阶梯通到河边的平台,之前翻过紫色的清水潭,在一阵阵的小风里,水波花纹的周围是麦苗深深浅浅的花纹。那条背后的大河就是我将来的生活。 事实上,河滩上的春天比沙漠还要贫困。我每次想到这一点,一回头就忘掉了。从十二月的雨天开始,地钱和草籽在沉积着粘土的河湾里就像彩色的星星,好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随后从卵石缝里长出紫色的小豆子和节节草,在四月的时候像是铺上一张绿色的薄纸。这一切都将在夏天毁灭。草不能在水下生长。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人们在宽广的河滩上种一季蔬菜,每次洪水退去,人们从岸边的界石量起,用它们的延长线重新划好每一家人的土地。因为没有任何地标能够在洪水之后留存。四季对于河滩的草是纯粹的毁灭,没有轮回的毁灭。因为它们甚至来不及在春天里开花结果,哪怕它们自己就是大地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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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2)远行

那天下午我决定要去远行。远行这个词像金银花的香气从上游往下飘来,每一个晚上都在不为人知地变浓。我想要沿着河边走路,离开那个白色水塔,往这个世界的边缘走去,走在那条最好的晴天也没有人能看见的地平线上。远行这个词像是一缸面团里的酵,就在那天午后走向成熟。于是我明白了,我的愿望并不是从好奇心里来的,或者说好奇心并不是来自未知的世界。好奇心像一颗风吹来的种子独自秘密地生长。 我的双脚同时在三条路上行走。第一条路从家往外面世界伸展,路过郊野,路过未开化地,荒原和陌生的市镇。这些词其实就是从路上长出来的一片片树叶;第二条路沿着长江的流水铺开,它的起点深埋在梦中出现过的长江源头。我的家在郊区,在城市的上游方向。我知道顺江而下就是化工厂,寺庙,码头,过了大桥桥墩下的三块巨石就是城市的领地了,这全都一目了然。然而往上游走是荒野。我真的从来没有去想象过上游和下游,从来没有愿望过到那里去,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长江的任何一道河湾是我将来不会去的。我甚至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我在更久远的以前就走遍了这一整条大江。 第三条路是斑驳变幻的河滩。河滩上可以通向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因为河滩上完全没有路。路是大地上的箭头,是所有祈使语中最简单的一句。路说出了一个方向,路代替了你的眼睛选定了整个世界的调性。即使它只是一串脚印。但是在河滩上是分不清脚印的,不论是太阳下的白沙滩或者被浪花包卷的黑沙滩。这不是因为它不说话。它说话的。它把三种颜色的地块缝合到一起。礁石,卵石和沙滩,各自一种奇特的图案,我知道其中藏着意义,却无法翻译。 去年的某一天,一位学长在车上和我谈起河流沉积动力学。他告诉我,今天的学者们完成了黄万里先生的遗愿,关于卵石在水流中的数理方法已经构建起来了。我详细的向他询问了这个理论的要点:在水流较快的时候,卵石和泥沙混合在一起在水里流动,就像搅拌器里的果粒一样;而当水流慢下来,泥沙就和水一起在卵石的缝隙间穿梭。就这样沿着大河形成了截然分明的三色块。这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让我感到温暖,因为它证明了生命中遇到的陌生事件并非那样支离破碎。 远行的故事就从某一天下午开始了,每一次都比以前走得更远。有一天我走到了一片沙洲上的桂圆林;有一天我走过五道溪,它穿过了一个山洞然后汇入大河;又有一天,在更远的地方,我翻过一条斜向河面的岩石板,石板后面是极干净的彩色卵石滩,我走上去,我想象这是一条温顺的大鲸鱼的脊背。它正在睡觉,它是一条扁平的,有鳞片的大鱼,你仔细看呀,就是那些扁平的卵石,它们都向一个方向倾倒过去。大鱼身边的水流慢慢变急了,一群小漩涡不断往江心飘散,因为长江的主航道在这里从右岸移到了左岸。像镜子一样光滑的圆形斑块不停的浮出水面,一点波浪都不会漏进去斑块里面。我听说过,这就是江水在往上涌。因为水面下藏着石头或者洞穴。 远行的故事是冬天那半年的故事。九月底洪水彻底退去,水色清碧,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愿望,转而去喜欢江水落得越来越低。在回家的路上,看小村子外面那片最浅的沙洲有没有新露出来。我要沿着退出来的河滩走路啊。在第五座水塔后面,有一张直落到江面的山崖。初秋的有一个阴雨天气,我走到这里,看到尚且浑黄的江水在山崖前面打转,那个下午的色彩低沉而浓郁。好了,这回是远行的终点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有雾的晴天,江面平静,水刚好退到山崖脚下。我手扶着的岩石沾满白色鸟粪,那些鸟住在高处的洞穴里。 我走过去了,还没有湿鞋。这是一道门。门是打开的,门是关闭的,这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了一扇门,你就可以从门里探出头去望,于是就有了门外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是的,这道石门就要在你身后合拢,你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醒来,你准备好了听到一种无可想象的方言,它是生命的馈赠。世界究竟是新的还是旧的呢?你说呢? 山崖背后更加晦暗,更加接近世界边缘。江水急迫,很少有沙滩和卵石滩了,只有整块的礁石。三道石梁伸向江心,石梁尽头卷浪翻滚,被压缩成圆桌那么大的漩涡。最后一道是最大的。我在一些梦境里它曾经变成世界尽头的大墙,时值黄昏混沌,石梁纵横的解理就像是残破的城砖。那条彩色的大鲸鱼在梦里以骨架的形象出现,用头顶的独角倒立在一根石柱上,直到洪水涌来。事实上,我的确在那里找到过一小块鱼化石,还有半个精致的石斧,翠绿色的斧刃光洁优美,似乎还留着铁锈一样的血迹。 我坐在石梁尽头直到不得不离开。大河在这里拐弯,在一片足球场大小的河湾里快速旋转涨落,最后轰鸣着从我脚下坠落,撞击着水下的石坎和一个看不见的深潭。有一节漂木从石坎上翻过,发出一种可怕的撞击声和撕裂声,最后从漩涡后面冒出水面。两个城市之间的快艇在下午四点准时经过,从西面的山脚下直对准我开过来,然后一甩头拐向城里,去留下一滩翻滚的白浪。我喜欢坐在这个漩涡跟前,溅起的水花飘到我脸上。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巨浪下安静的城市,就像宫崎骏故事里那些小孩子呆在温柔的巨兽身边。因为我有江水的安全保证书。安全保证书告诉我,力量并不是力量;它胆敢写下这句话,这太了不起了。这份保证书是给我自己的,保护我不会自己跳下悬崖。在我们时代的梦境里,还有谁能教给我这种道理呢。 远行的故事戏剧性的展开,这一座从未被命名的石梁成为了故事的核心,我有梦作为证据。它身后是一座半年浮出水面的江心洲,菜园胡萝卜地,浮在小河上深绿的草甸,洲头沙地上的牛竹林和白杨树林,每年在小土包上烟火中的垦荒,黄昏的草地里行走邻近世界边缘感觉,江对面五号信箱近夜里飘忽的灯光,卵石广场每年长出来的紫花和细小豆角,在断裂的石堤上危险的涉水:所有的这些,这座石梁的中心足以支撑住全部复杂的叙事细节,不需要我用再多的文字了。 后来我走到了一块房屋那么大的石块。那是最远的一次远行,在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要蹲在地上,休息我走了一天酸热的腿。我并不知道在石块后面的小镇上就有回城的班车,只要两块钱的票。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远行像是成熟的种子让我的世界裂开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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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序/1)洪水

我对W说,应该为我的长江写些什么了。要不然,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变得像一个不可信的传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江边的木船,泛黄的白帆高得让人手心冒汗。阳光从下游照过来,那时候一定快要黄昏了,船帆张得那么满,比河边的沙滩还要弯曲,和白沙滩一样灿烂。拉上水船的纤夫排成一队常常路过,我们玩沙的小朋友们这时候就要弯下腰来,让纤绳从背上从衣领上划过去,有时也被绊倒过吧。后来,就连每一张小渔船上也装上叭叭冒烟的柴油机了。后来,一不小心,最后一只帆船就消失了。可能过了几十年,我会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过是我不小心带进童年的一个幻想罢了,这个幻想来自于一张下龙湾的老照片,或者是刚刚读到过格林的《红帆》。最后会得出一个结论,我的那条大河不存在。我不愿意这样,我需要自己的文字来带走那条大河,自由的文字,带着他们进入永恒的未来之中。 在这篇文字里,有时我会用大河这个词来称呼长江。这是我家乡的人对它的日常称呼,与之相对的小河这个词,是用来指其他所有河流的。 洪水 在宜宾的李庄,新街交叉着老街,老街的小巷尽头就是洪水中的长江,从河岸望到江心,水流交错快慢各不相同,平静,迅速,深不可测,威力无比。同时这条河边的石板小巷里人群照常熙攘,盐海带和新鲜花椒的味道来回流动。 我立即明白了,是曾经在有一个地方我见过这样的场景:洪水边繁茂的小巷,从此再也没法忘掉。但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个记忆对准某一天或者某一个地方。是那年夏天小县城合江里的事情?还是在两江交汇的老城,叫做管驿咀的那里,在某个周末的课程结束之后?也许这事还是发生在重庆的呢? 小时候我喜欢在阳台上看洪水。如果生活在东部平原上的朋友们看到这句话会感到疑惑,那我解释一下吧:我家在长江的上游,那里的长江在河谷里流动,而城市建筑在河谷上方的高地。所以这样的城市没有必要用一道河堤把洪水挡在外面。洪水尽管涨吧那只不过能淹掉几间最低洼的小房子。 不过现在他们也修筑了河堤护坡,为了给城市修一条滨江的大路。其实那是一种无谓的效仿,一种对河流的唾弃,不信任和划清界限,基于近代城市哲学那种无聊的独立意志和优越感。 小时候我喜欢在阳台上看洪水,我觉得那是夏天最大的节日。如果接连几天暴雨如注,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洪水的节日紧接着雷雨的节日。它从西边飘来的一群黑点开始,这是一个预兆,一个序幕。到了近处才看清那些数不清的巨大原木,它们从旅行的起点是远处黑暗未知的大山。我满怀期待的看着河面每一个小时都在发生变化,它淹没了老码头那块残破的晒货场,淹没了那块豆腐一样的方形巨石,淹没了抽水塔的地基。河对岸的那块江心洲像一块蜜糖在江水中融化,然后有一股水流拨开收获过的茄子田,将它切成零散的小岛。岛上的灰鹤和白鹭飞走了。 到了这时候常常已经天晴了,江面就像深小麦色的皮肤,健壮的平稳的呼吸就深藏在这从未见过的江底。 我梦里见到洪水涨上阳台。我相信江水的力量在这些梦中和我的血脉发生了某种水力联系。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告诉公,我梦见一座水山。浪头一起打在江心,于是一座水山涌起来了,像是蓝灰色的大金字塔。浪花都打上了阳台,我觉得脸上湿了水凉凉的。我那时一定说不清楚这么奇异的现象,所以接下来,公用一种古雅的物理语言回答我:水是流质的,但是山是固质的,所以只有石头和泥巴的山,没有水做的山啊。 洪水涨上阳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没有一点要逃跑的念头,连一次都没有想到过那只巨大的澡盆。阳台像一个方盒子在洪水中漂流,我还只顾着记下了栏杆外壮丽的流线,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是那个站在阳台里的孩子,还是阳台外面的洪水本身。我喜欢在沙滩的边缘等待, 后来洪水开始了,一层层波浪波浪涌过来,江水迅速扩大到无边无际。我站在阳台上像一座漂浮的岛屿。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穿透我的胸口流动。所以那是一种温柔的力量,自在而自由,它用不着用毁灭来要挟大地。即使是透过冬天平静如镜面的江水,我也能清楚地看见它,它只是在睡觉。我爱它的自由。那时候我完全无法想象三峡或者向家坝那里的事情。 1990年大洪水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去奶奶家的山里了。后来我回家,看到灯塔顶上也挂满了江水冲来的杂色口袋,那座灯塔是给飞机导航的,我见过最大的洪水也只淹到它的基脚。也许只有它才能和传说中的大洪水相比吧。那是我爸常常讲他童年的故事。那一年夏天我家到城里的那条公路也被水淹了:在三道桥那里要划船渡过去呢。于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坐这样的渡船了,因为上个星期他们告诉我,走山上过来的新路通了,那条河边的老路已经没有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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