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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6)工厂

我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像写过的那样,在氤氲的天光下,小巷的尽头是急速流动的洪水,眼前却是热气腾腾的安静生活。我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这样的场景,就像我翻遍了床底和洗衣机的夹缝,也找不到一把自行车的钥匙。我的财宝散落在庞大的世界里,没有人看守,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很偶然的才能找到开启它们的钥匙。 1. 后来,我找到了那里,那个初夏,它就好好的安放在电池厂澡堂的锅炉前面。我又去过了。那里有一棵大黄桷树,大得像是用树枝把锅炉团团缠住。现在它没有了,但是为什么连树根都要刨掉呢?树根已经腐烂了吗?我不知道。 那棵黄桷树是电池厂的护佑神。在九十年代刚开始,国营电池厂回光返照的那两年里,本来已经快要枯死的黄桷树竟然变得枝繁叶茂。在厂里破产的那年夏天,一桠粗大的枝干没有任何先兆的折断、落到地上。后来,在电池厂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破产之后,它就被砍掉了。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拆卖掉那只旧锅炉? 它就是黄桷树,因为黄桷树这个词是我看着它学会的,是用来向它问好的称呼。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一棵树问好。我们都是黄桷树的孩子,哪怕一座工厂,也会拴上一块红布寄养在它的脚下。因为黄桷树总是长在河边或者崖坎上,因为这样可以望得很远。 2. 黄桷树和锅炉长在大河边的崖坎上,八月最大的那次洪水经过的时候,你能看见鲜红的江水每一次眨眼都会上涨没过一块砖头的高度。漂木像是来自上游铺天盖地的鸟群,河心似乎在微微凸起,离我的黄桷树已经近在咫尺。 到了下午,厂房的长长的三排玻璃透过金色光芒,就像被晒得滚烫发光的竹凉席,就像被阳光撑满的白帆。人们路过能看到洪水的黄桷树和锅炉去澡堂。 澡堂最里面,那一格是专门给操作工淋浴的,里面流出来黑色的像墨水。这是二氧化锰粉末。整个电池厂都被染成了黑色:在黑色的垃圾堆里翻找炭精棒的女人,下雨后黑色的土路,几乎与路面和垃圾堆融为一体的平房,长满蚜虫的竹子像是沾满沥青,家里的水泥地面也是黑色的。我的公的指甲也是黑色的,因为他年轻时焊过许多含铅的锌筒。 3. 在南京市大厂区,在一个下雨的,迷路的下午,我重新回忆起了对工厂的恐惧:满满一个书架的金相分析、精细化工的旧书,仿佛来自另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我又记起了红宇厂和泸化厂那些令人恐惧的图书馆。 工厂与潜意识底部的神秘。我说的是恐惧,不是厌恶。恐惧是因为它照出了我的自身,它就是我最根本的一部分。 我梦见我推开一扇门,站在下午阳光染色的厂房里,我知道每一座机器里都安放着一个世界,一个召唤着我但是我绝对不能到达的世界。这种绝对不能到达就如同武器绝对不能伤害使徒,我绝对不能和我暗恋的别班同学在一起。但是我被告知我将要去那儿。我注定要去那儿,顺从它或者埋葬它。工厂是一个神话的世界。 我梦见我们划船来到大驿坝,那座废弃工厂的围墙上方露出夏季傍晚的残余,以一种绝望的语气。后来我从这个记忆里喜欢上了特拉克尔的诗。特拉克尔的三位中文译者都是生在重庆和泸州,这不是偶然吧。 我梦见一座巨大的打桩机,我们迅速的从它下面逃走,但是怎么也逃离不了那些守着火堆的人。火焰是从地下涌出来的。 4. 有一天我在半夜醒来,听见窗外有人在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我感觉路灯惨绿色的光斑在炸裂,我想过了所有我认识的人。但是第二天到了,谁也没有提过任何和这有关的事情。 在电池厂的家里面,25瓦的日光灯管下的晚上,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的树冠在风雨里摇撼。背后是山上的森林吧,那里有火车经过吧,我总是这样以为。虽然我每天都要去那儿上学,那儿是城市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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