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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记忆(2)远行

那天下午我决定要去远行。远行这个词像金银花的香气从上游往下飘来,每一个晚上都在不为人知地变浓。我想要沿着河边走路,离开那个白色水塔,往这个世界的边缘走去,走在那条最好的晴天也没有人能看见的地平线上。远行这个词像是一缸面团里的酵,就在那天午后走向成熟。于是我明白了,我的愿望并不是从好奇心里来的,或者说好奇心并不是来自未知的世界。好奇心像一颗风吹来的种子独自秘密地生长。 我的双脚同时在三条路上行走。第一条路从家往外面世界伸展,路过郊野,路过未开化地,荒原和陌生的市镇。这些词其实就是从路上长出来的一片片树叶;第二条路沿着长江的流水铺开,它的起点深埋在梦中出现过的长江源头。我的家在郊区,在城市的上游方向。我知道顺江而下就是化工厂,寺庙,码头,过了大桥桥墩下的三块巨石就是城市的领地了,这全都一目了然。然而往上游走是荒野。我真的从来没有去想象过上游和下游,从来没有愿望过到那里去,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长江的任何一道河湾是我将来不会去的。我甚至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我在更久远的以前就走遍了这一整条大江。 第三条路是斑驳变幻的河滩。河滩上可以通向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因为河滩上完全没有路。路是大地上的箭头,是所有祈使语中最简单的一句。路说出了一个方向,路代替了你的眼睛选定了整个世界的调性。即使它只是一串脚印。但是在河滩上是分不清脚印的,不论是太阳下的白沙滩或者被浪花包卷的黑沙滩。这不是因为它不说话。它说话的。它把三种颜色的地块缝合到一起。礁石,卵石和沙滩,各自一种奇特的图案,我知道其中藏着意义,却无法翻译。 去年的某一天,一位学长在车上和我谈起河流沉积动力学。他告诉我,今天的学者们完成了黄万里先生的遗愿,关于卵石在水流中的数理方法已经构建起来了。我详细的向他询问了这个理论的要点:在水流较快的时候,卵石和泥沙混合在一起在水里流动,就像搅拌器里的果粒一样;而当水流慢下来,泥沙就和水一起在卵石的缝隙间穿梭。就这样沿着大河形成了截然分明的三色块。这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让我感到温暖,因为它证明了生命中遇到的陌生事件并非那样支离破碎。 远行的故事就从某一天下午开始了,每一次都比以前走得更远。有一天我走到了一片沙洲上的桂圆林;有一天我走过五道溪,它穿过了一个山洞然后汇入大河;又有一天,在更远的地方,我翻过一条斜向河面的岩石板,石板后面是极干净的彩色卵石滩,我走上去,我想象这是一条温顺的大鲸鱼的脊背。它正在睡觉,它是一条扁平的,有鳞片的大鱼,你仔细看呀,就是那些扁平的卵石,它们都向一个方向倾倒过去。大鱼身边的水流慢慢变急了,一群小漩涡不断往江心飘散,因为长江的主航道在这里从右岸移到了左岸。像镜子一样光滑的圆形斑块不停的浮出水面,一点波浪都不会漏进去斑块里面。我听说过,这就是江水在往上涌。因为水面下藏着石头或者洞穴。 远行的故事是冬天那半年的故事。九月底洪水彻底退去,水色清碧,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愿望,转而去喜欢江水落得越来越低。在回家的路上,看小村子外面那片最浅的沙洲有没有新露出来。我要沿着退出来的河滩走路啊。在第五座水塔后面,有一张直落到江面的山崖。初秋的有一个阴雨天气,我走到这里,看到尚且浑黄的江水在山崖前面打转,那个下午的色彩低沉而浓郁。好了,这回是远行的终点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有雾的晴天,江面平静,水刚好退到山崖脚下。我手扶着的岩石沾满白色鸟粪,那些鸟住在高处的洞穴里。 我走过去了,还没有湿鞋。这是一道门。门是打开的,门是关闭的,这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了一扇门,你就可以从门里探出头去望,于是就有了门外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是的,这道石门就要在你身后合拢,你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醒来,你准备好了听到一种无可想象的方言,它是生命的馈赠。世界究竟是新的还是旧的呢?你说呢? 山崖背后更加晦暗,更加接近世界边缘。江水急迫,很少有沙滩和卵石滩了,只有整块的礁石。三道石梁伸向江心,石梁尽头卷浪翻滚,被压缩成圆桌那么大的漩涡。最后一道是最大的。我在一些梦境里它曾经变成世界尽头的大墙,时值黄昏混沌,石梁纵横的解理就像是残破的城砖。那条彩色的大鲸鱼在梦里以骨架的形象出现,用头顶的独角倒立在一根石柱上,直到洪水涌来。事实上,我的确在那里找到过一小块鱼化石,还有半个精致的石斧,翠绿色的斧刃光洁优美,似乎还留着铁锈一样的血迹。 我坐在石梁尽头直到不得不离开。大河在这里拐弯,在一片足球场大小的河湾里快速旋转涨落,最后轰鸣着从我脚下坠落,撞击着水下的石坎和一个看不见的深潭。有一节漂木从石坎上翻过,发出一种可怕的撞击声和撕裂声,最后从漩涡后面冒出水面。两个城市之间的快艇在下午四点准时经过,从西面的山脚下直对准我开过来,然后一甩头拐向城里,去留下一滩翻滚的白浪。我喜欢坐在这个漩涡跟前,溅起的水花飘到我脸上。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巨浪下安静的城市,就像宫崎骏故事里那些小孩子呆在温柔的巨兽身边。因为我有江水的安全保证书。安全保证书告诉我,力量并不是力量;它胆敢写下这句话,这太了不起了。这份保证书是给我自己的,保护我不会自己跳下悬崖。在我们时代的梦境里,还有谁能教给我这种道理呢。 远行的故事戏剧性的展开,这一座从未被命名的石梁成为了故事的核心,我有梦作为证据。它身后是一座半年浮出水面的江心洲,菜园胡萝卜地,浮在小河上深绿的草甸,洲头沙地上的牛竹林和白杨树林,每年在小土包上烟火中的垦荒,黄昏的草地里行走邻近世界边缘感觉,江对面五号信箱近夜里飘忽的灯光,卵石广场每年长出来的紫花和细小豆角,在断裂的石堤上危险的涉水:所有的这些,这座石梁的中心足以支撑住全部复杂的叙事细节,不需要我用再多的文字了。 后来我走到了一块房屋那么大的石块。那是最远的一次远行,在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要蹲在地上,休息我走了一天酸热的腿。我并不知道在石块后面的小镇上就有回城的班车,只要两块钱的票。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远行像是成熟的种子让我的世界裂开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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