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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贯山脉漫游#1: 扎拉雀尼迫近线

都说是横断山脉,我偏要念做纵贯山脉! 东南次喜马拉雅的秘密道路不是在地下,而是在天空,躲藏在从坝子里的城寨仰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那里的森林,草甸和流石滩中有迷宫一样的道路网。 和祁连山通道的红绿灯模式,每隔几百年 汉地-中亚 与 蒙-藏 交替放行不一样,在汉缅印帝国的博南古道之上,泛赞米亚的天空之路就像高架桥一样,山地民族沿着山脊从克拉地峡到阿萨姆,你的横断,我的纵贯,谁也不碍着谁。 以下是2022年在这片山脉的几段小徒步的记录。 住在德钦汽车站旁边,早上磨磨蹭蹭终于等到8点开往维西的班车,放下到澜沧江河谷,看到江边的巨柏和卡车那样大的落石砸断了水泥公路桥。在云岭乡下车,遇到老人们坐在村口在玩弦子。 这条小径从澜沧江边翻过白马雪山,终点是白马雪山隧道的公路。海拔从2500米上升到4700,然后缓慢下降到4000米左右。想要找一条适合轻装一天,交通方便,可以近处仰望雪山的徒步路线翻越澜沧江-金沙江的界山,大概就是这条路了吧。 随便找一条小路上山,反正沿着山脊就可以通往扎拉雀尼。干热河谷的陡斜小径上到处是荆棘和卷柏,缅茨姆雪山在背后偶尔露出山顶。雨季的云既让你看不到雪山,又遮不住刺眼的太阳,早知道就天亮之前包车出发了。 海拔上升到3000米以上终于进入了林区,细矮的硬叶树木和松萝下面偶尔见到菌子丛竟然干成了木乃伊,看来要怪这个月雨水少。迎面来了一小队马帮,问他们是不是从白马雪山那边过来的回答是的,虽然我总感觉是去挖松茸然后空手回来。太阳升高,云层慢慢压过雪山顶了。 走出林区就开始迷路。肯定是之前哪里拐错了弯走到别人的废弃牧场上。但是反正沿着草甸和流石滩也能走到山口嘛。对面雪山下的岩屑斜坡光滑,上面像省略号一样有一长条均匀的点状痕迹,那一定是一块巨石蹦蹦跳跳滚下来的脚印。这样就能感觉到迫近雪山的危险气息了。开始阴天,刮风变冷。 然后终于来到了正路上。这是一条正经的马道呢,拐弯的地方都堆叠石块,不然穿越流石滩的歪扭路线很容易就走迷了。 已经很熟悉雪山了吧:进入冰川刨成的U型谷,冰蚀湖,冰蚀丘,翻过像矿山推土机挖出来的冰碛垄,就能看到垭口的经幡和石堆,让人在翻越墙壁一样的山脊时感到安心。 而另一侧地平线上和缓山脉在阳光下的神秘绛红色,让人温暖。这是牧场的花季,就像翻越叹息的墙壁之后来到了天国。 作为白马雪山保护区,这里的牧民已经撤出,所以能看到最完美的草地野花。去赞美野花吧,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花一样。 然后小径越来越宽,跨过木桥进入森林。在天黑尽之前回到公路,搭上一辆小面包回到县城。在天黑结束旅行就是最完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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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的森林

大理有真正的森林。杜鹃、松萝、蘑菇、苔藓、地衣与朽木,堆积在巨大而粗糙的黄背栎之间,像神话一样幽暗而松软。大理的森林和东部城市不一样,杭州西山、南京紫金山的树林虽然也能抚慰人心,但那是被人类不知多少次毁灭又重生,森林应有的强大已经被夺走。 然而在大理的森林里,远古的巨神仍然存活,只是带伤退守海拔2500米以上的山脊。在这个高度,湿热的稠密繁多与高寒的清亮透明形成了美妙的平衡。雨季时候彩色的木耳和地衣渐次铺满了迷雾中的树干,而旱季时满地松脆的蜡面树叶,橡子与杜鹃花在树荫滤过的阳光下闪耀。牧民、樵夫、采菌者、采药者和用树桩的养蜂的人们也靠森林养活,有时也砍树,但是他们仍然镇服于山林,不敢把它归于哪一家名下。 在苍山东坡,也就是靠近大理古城的那一面也没有神话森林。上千年的薪伐和大跃进之后,3300米以下只留下了枯燥的云南松、华山松林和箭竹丛。只有在靠近山脊的背风坡,才有繁茂而果实(好吧,严格来说冷杉没有果实)累累的冷杉林,掉落的树枝上裹满苔藓,如长毛巨人的肢干残落遍地。 木莲花山 万宝山林间的牧场   松软的森林之灵魂 西向: 苍山西坡就有真正森林的残余。从漾濞县城上溯雪山河(苍山发源最大的溪流之一)十来公里会遇到一座老旧的水电站,那里的树林就开始茂密起来,再往山上走到达2500米海拔以上,森林就像模像样了。 除此以外,西坡的每一座次级山梁几乎都能找到森林。每年春天的时候,很多人会去脉地官房坪的“西坡大花园”看大树杜鹃,住在海拔2800米左右的农家乐里。不要忘了去山梁的阴面看那一片相对完整的森林。这两年在脉地附近的几座山梁上也都开了农家乐,在沿着黑惠江的084县道上就可以看到招牌。 但是苍山西坡最繁茂最完整的森林,可能是在金盏村上游的溪谷中,那里宽阔、平坦、湿润,因为水电站的隔断而人迹罕至。 沿着G56高速往西到永平县之前的万宝山,是从大理最容易到达的森林之一。山脊稠密的森林中有道路连通山谷中的林间草地,这是牧人和牛羊常走的路,偶尔你会见到他们在草地的大树树荫下休息抽水烟。而整座山脊遍布森林,长达四五十公里,通常我们只能寻访其中一小段。 开车的话可以在普渡(龙街出口)下高速,然后向着山脊徒步。不开车的话,需要在大理高快客运站乘坐到永平的班车,在接近万宝山隧道的地方下车就可以开始向山脊的森林徒步了(是的,云南的客运班车可以在高速上上下客),返程的时候也可以在路边招手上保山-下关的班车,最晚7点半都还有。 继续沿高速往西,永平木莲花山的森林更加丰盛繁茂无人打扰。木莲花山也叫作宝台山,山顶有金光寺,离寺不远的山下有一座山林环抱的小湖,雪松、华山松和枯木的倒影绝美,之后沿着苔藓、藤蔓与松萝遮掩的溪谷徒步一圈也只需要两三个小时,而木莲花山主峰方向的森林就过于繁密,不便行走了。你可以在金光寺和僧人一起吃住,离开时随喜一些香火钱。 在永平新光街的市场有小面包车开往木莲花山金光寺,坐满(坐满的定义比你想象的要更满一点)发车。开车的话从永平往厂街彝族乡方向,在到达厂街之前右转,沿着“宝台山森林公园”的路牌,沿着一条狭窄多弯道的盘山柏油路,共大约2小时可到达金光寺。 永平继续往西,G56高速翻山跨过澜沧江,花桥村背后的一片无名大山也有大片森林,但是还没有去探过路。 从澜沧江往西南就是保山和腾冲,中间就是伟大的高黎贡山。穿越高黎贡山保护区的南斋公房、北斋公房古道不用再多介绍,即使是在南面317省道和192县道翻山的路段,也有足够大规模的森林呢。 从澜沧江往西北则是往怒江州方向。在沿着怒江的狭窄省道上并不能看出这条河谷的伟大之处,你需要爬上2000米左右山肩的村子,才能看到两排并行的雪山往北直通西藏高原,村子之上就是森林,有许多路线可以从怒江通往澜沧江,其中比较著名的有知子罗-营盘、福贡-老窝、迪麻洛-茨中、梅里外转路线以及德贡公路,往西则还有片马、独龙江、以及通往缅甸的无数山路,但是大部分小径和藏在山谷中的森林与沼泽湖泊都不为人知。 苍山西坡大花园 万宝山森林   木莲花山森林小径   怒江两边的森林与雪山   北向: 洱海北面倒有一地方可以感受森林气氛,就是弥苴河的河堤。弥苴河是洱海的最大水源,从下山口到江尾的两岸河堤大树缠结,飞鸟筑巢,可以沿着河堤步行、骑车,还有人尝试过在弥苴河用小艇漂流,真有一点森林中漫游的影子。 从大理坝子往北,沙溪、剑川、鹤庆的三条大道两旁的森林大多退化,只有在沙溪的马坪关以及桃源村附近还稍微有一些气势。还有一个去处就是马耳山。马耳山是从上关直到丽江的一道山脉,山顶风车遍布,5月时也是著名的杜鹃观赏地,而核心一带的森林还有残留。从西邑镇到三营镇路过马耳山天池的徒步小径途中,可以在林间见到许多溪流和瀑布,白草萝村之前一片开阔的坟地也有奇妙的景观。 那还是从剑川往西,来到四方不靠的兰坪县。兰坪东面的雪邦山从海拔和尺度上都类似苍山,残落成块的森林和草甸、箭竹丛都表明它只是被人类击败,并未臣服。雪邦山的山脊也有小径可以徒步,总长度可能有二三十公里,我还未来得及尝试。兰坪西面的一列小山就差得远了,翻过它往西去,就到了澜沧江边的营盘。 北面最好的森林还是在老君山。老君山绝不只是照片上看到的红色神龟,它其实是一道很长的C字形山脉,占据了丽江与维西之间广大的被遗忘地带。从十八龙潭景区一路往西北,在金丝厂是最高的主峰,然后往东北方向结束于金沙江西岸的格拉丹草原。有许多入口都可以到达老君山,从巨树参天的溪谷沿着逐渐变小消失的林场土路上溯,总会到达山脊草甸上彝人的牧场。除了冲江河与黎明的两条传统路线,你还可以从剑川直接沿着漫长的山脊到达十八龙潭所在的山峰,或者在剑川-兰坪公路旁的三甸箐开始进入深山。通甸镇东面的山脊草原与溪谷森林虽然海拔不高,但是最为连续和完整。大羊场-金丝厂-黎明的经典徒步线路就不多说,而最北面格拉丹草原上的斑块状森林则是另一种开阔的景观。 继续往北跨过金沙江,就是藏地的高山了,那里的森林还没有从王座上退下。中甸段214国道两旁有大片亚高山森林可供探索,包括哈巴雪山环线。这里只要提到虎跳峡大深沟上游一段被雪山包围的秘密森林。从大深沟直接溯溪可能无法到达(不知是否有人尝试过),你必须从Halfway客栈往山上的钨矿方向爬升,翻过一座接近4000米的山口,或者从东面的江边村翻山,才能到达这片无人居住的森林。 马耳山下   虎跳峡大深沟的秘密森林   东向: 跨过洱海就是鸡足山,山上的森林稍显干旱,但大概是因为寺院圣地所在,密林中樵牧的痕迹不多,倒是偶尔可见残破的佛塔被埋藏在林荫下。在常规景区内见到的森林就很好了,另外还可以从双廊、挖色的经典朝圣线路经过木香坪到达鸡足山,除此以外,还可以从黄坪和葡萄塘找小路进入鸡足山的森林。 再往东的人类定居点越来越多,到昆明的大道两边只能见到贫瘠的松树林。只有极少会进入外人视线的百草岭和周边山脉还保留着一些森林,这里属于楚雄州大姚县,可以从三台乡或者桂花乡出发进山。 鸡足山林间残破的佛塔   … 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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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自然史(2)南京的战争

刚来南京的的那几个月,我觉得我需要去结识身边的树林。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它们是另一个种类,它和四川的树林不是一样的。我只能这样来形容:那就像两副不同的面容,我像人类学家那样熟知他们。然而这是我的新家,我要走遍它的建筑,它的邻居,由此进入它和它一起居住。在那个秋天里我会用整整一天漫步在老山铺满枯叶的林道上,就像在自家的阳台上漫步,一直到阳光沿着山脉消失。蜡质的树叶在我脚下碎裂,我觉得那种声音像是一堆水晶的浪花,一排接着一排向北方扩展,最后拍打在远处铁道的汽笛声上。 后来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陌生。树林下的灌木丛布满了荆棘,它们是干瘪而表皮粗糙的。它们似乎在回避我。还有一种焦黄色的土让我觉得手指干燥,感觉到持续一整天的刺痛,好像手上正在掉落鳞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龙王山南麓的浦口校区薄薄的水泥下面是一层下蜀黄土。这个名字来自于长江东岸不远的一个小镇。这种堆积物和晋陕高原上的黄土一样,来自于刚刚过去那一次寒冷干燥的远古。冰河期最强劲的西北风把大漠中的粉尘吹过长江,就像那些生活在马背上的军队那样占据了南方。这些小颗粒都是新鲜的矿物,这意味着它们保持着地层深处的原初状态。它们在大漠干风中游荡的日子里,可能还从来没有见过水汽呢。 那些从最火热的地狱中煅炼出来的岩石,却并不是最能经受风雨的侵蚀,甚至往往恰好相反。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不论是齐格弗里德,眉间尺还是太上老君都不能理解它,总是以为从那个粉碎一切的熔炉中,一定也能炼出经受一切人间风雨的宝剑和仙丹。的确,有一种元素经过火焰的提炼后更加纯净,更能抵抗自然生活的侵蚀,那就是黄金。正是这一属性让黄金成为货币的基石,成为联合人类秩序的纬线。但是这已经属于另一个话题了,更何况世界上并非遍地是黄金。遍地都有的是岩石。岩石学教科书里提到,鲍温反应系列和岩石的化学风化难度几乎刚好相反。这一句话的意思是,在最高温度下结晶形成的岩石,例如橄榄岩和钠长石,是最容易在地表遭到风雨的破坏。在作为初学者的时候,这个违反常理的事情让我印象深刻。这似乎揭示了,地面的生活和地下的岩浆运动遵守不同的律令。 要具体解释它为什么会这样,需要深入解释一下化学热力学,并且详细描述地球表面的开放热力学系统。但是我并不想向大家玩弄熵,焓,吉布斯自由能这些术语。很明显,即使在现代也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懂得的这些东西,更不是先民们能理解的了。他们这样来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没有永恒存在的强者,只有元素之间的相互克制。 什么是强大?什么是制约?律令体现于强大者之内并且泽及它的国度。然而自然界中的律令何在?主体何在?终究还是人类作为这部精神戏剧的剪辑者。自然科学所试图作的不仅仅是编写律令(law),更重要的是安排主体的角色,以免它们陷于精神分裂。先民们的元素相克学说,表示他们放弃了在自然界中确立真正律令的尝试。然而如果有人要问律令在自然界中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也就等于去问,世界是否也有何人类同样的亏欠。惟有亏欠者,罪者,才能为人类真实的理解。这也就等于去问,罪是如何自然的产生的。于是,似乎也可以换一个方式来说:罪是人和世界的关系。那么,律令也是人和世界的关系,它存在于人/世界的共同体中。于是律令也就是理解人的存在的方式,于是上面的那个问题也就从语法上消解了,就像你不能问婚姻关系是存在于男方还是女方那里一样。 继续回到让我手指刺痛的下蜀黄土。我谈论的是浦口校区新开挖的土壤剖面所暴露出的下蜀土,是没有经过成土作用的土壤母质,弱碱性,有石灰反应,能吸干手指上的油脂,让人觉得刺痛和迟钝。成土作用,就是岩石如何进入生物生活的世界,学习并遵守生物游戏规则的过程。它们由强硬变为酥软,它们与生物的皮肤和气息之间的激烈反应渐渐趋于中止。风和水给它淋浴,植物根须的分泌物和动物的粪便,让它和生物之间失去了那一层截然的界限,几乎亲密无间。 然而这其实是一场战争,岩石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岩石的原始力量通常并不会立即爆发。它像泡馍一样被从表面慢慢剥开,然后被属于生物那一伙的气和水一点点吃掉。这个过程总是平静温柔的。但是有两种情况是例外。其一是石灰岩。它是一种虚无主义的岩石,会像方糖一样溶化得不留下一点痕迹。大概,还会留一点药渣吧。其二就是黄土。黄土是一种岩石呢,不是土壤。但是它太松软了,它没有足够坚实的结构来保护自己内部那段陌生暴烈的涅朵奇卡式童年。一场暴雨就能让它土崩瓦解,规律生活给它披上的地衣层经不起那怕最轻微的践踏。它很容易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将数百年的土壤化学力量在几天之内扩散出来。它来自大陆内部广大的荒原,那里水元素这个强大的信使和后盾隐匿起来,黑暗而炽热的思想在朔风中横行无忌,像是火地狱中的幽灵。气元素在这里再一次作了军$火贩子,或者革@命输出论者切格瓦拉。 黄土是一种政治学象征,象征着革命的意识形态对阵生活的自然演替。革命是一种涉及巨大土方的颠&覆工程,打断了一种亦步亦趋的时间序列。在一瞬间释放出强烈的感觉,而它们本来是埋藏在地下的,由另一个世界的一套逻辑产生。那怕它们本属于同一个世界,也来不及相互对话了。革命就是一种来不及对话,一种类空关系行为。就好象我在羌塘中心的荒原上,是无论如何赶不上明天姐姐的婚礼了。黄土是土壤元素循环的脆弱环节,一个血友病患者不断裂开的伤口。人类依天性的行为很容易在那里激起强烈的感觉。强烈的感觉导致诉诸底线的对话,它不使用语言,而是使用世界。它能给双方什么东西呢?兵戎相见,只能说明自己以人的姿态对世界的对话宣告破裂,从而将自我直接摆到世界粗暴的案板上。粗暴的行为将毁灭人的本质。 凭什么说人类的本质不能接受粗暴?列宁说斯大林粗暴,人们几乎以为那是一种赞美,粗暴意味着效率,意味着权力意志。你不能忍受么?人那么坚硬,只要不死,雪白的屁股也终究可以被打出老茧。人不就是一块老茧么?凭什么说这里面有什么非人的地方?那张包着白头巾的斑铜矿脸上有什么非人性的地方? 这一切相当于一句让人无地自容的质问:撒什么娇?难道一切苦难不就都是可以习惯的吗!为什么不去死在自然的沙发怀里? 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荷尔德林歌唱着适宜诗人的气候究竟是什么意思?地理决定论的限度究竟在哪里?肖斯塔科维奇说,死亡无可战胜,但是我反对横死。 横死是无谓的死,无辜的死,同时也是有理由的死,名正言顺的死。在它的反面,是自由的死。这是我们所寻求的。我们能接受的苦难,惟有自由的受苦。 自由的受苦是面对苦难,而非植根于苦难,从苦难中探身。做到后者的人受地理决定。而面对苦难,是像一个着轻盔利剑的骑士那样,穿越满天焦黄的飞尘, 暴雨冰雹不能动摇他,以高山冰川为对手,以此解决他和苦难大地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这个解决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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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幽会

昨晚和同学道别。今天我独自去和森林道别。这是我们最后的幽会,我已经爱上了北方的森林,像是一见钟情的爱人。 我和森林。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我还能指望哪一种更好的生活呢。整整一天,在森林里四处游逛,我感到巨大而持久的幸福。 我翻过风刮倒的大树,树根掀起一团水草冻得硬梆; 在溜滑的木板上小心助跑,刚好跳过了水洼。枯叶象黑白的卵石静静躺在水底,我的脚后跟还把一圈波纹留在后面。水是琥珀色的,水下的草是绿色的长丝带; 落叶吸满了泥团里的水,长成硬脆的冰蘑菇,我就在刚封冻的水潭上面放轻的跺脚,听冰层微微裂开的响声,终于故意不小心踩破了,湿透了鞋; 跑步,听着树根在浅浅的土层里蓬蓬回响; 踩着树桩周围的草丛过小沼泽。蘸满了水的水藻,像吸满了梦的枕头一样松软。它的深处冰冷刺骨,我能感觉到它是深蓝色的; 爬到古代冰川留下的花岗岩小丘顶上。松针像是铺薄地毯,苔藓厚的像棉被; 水潭里的雪结成乳白色的冰,树上掉下来的冰渣就是上面的碎白巧克力。水底下的那一层,是先前冻硬了的哦。这样一想,就觉得它很好看; 半人高的蚁冢都披着雪。这个冬天很短,它们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做什么呢; 去看我的小瀑布。冬天水还在涨,那一群野鸭终于离开了。杂树穹隆下的小山谷里,平稳的河水从来都是离木桥还差一寸。水会涨得更高么。 既然地冻住了,我就可以随便选一条路去大超市。那一条沿着河边的路也可以走了吧; 霜冻的早上,满地的橡树叶像结了糖霜的巧克力; 从两条小路里面选一条。我要仔细听它们说话,分辨它们说谎。这条小路就是森林环抱中的我。 我感到我的手脚,双眼,耳朵,还有整个我也不知道怎样组成身体,就是为了这样的森林而创造。我在林中小路上跳跃时,我的身体和我的精神没有区别。哪怕我不是在这样的森林里出生,但是我的身体和心就是为这样的森林而造的。每个人的心灵不同,所以喜欢森林的人会喜欢不同的森林。我喜欢湿润的森林。湿润意味着生命的养料,在空气中随处可以获取,天空和大地亲密无间。石头上和树枝上地衣可以随处生长。生命在湿气里是自由的,不必被残酷的风沙逼迫到干瘦,凭空长出许多刺来。北方的森林湿润而寒冷。寒冷意味着缓慢,它让生命有更多的时间回想自己,互相达到和解,变得更加纯粹和严谨。冬天,白雪的晶体掩盖了地面,森林沉入了自己的梦里面,在梦中将白天的新奇和活力整理成自己的财富。春天,树枝上的溶雪滴到酥松的雪地上,森林的心开始恢复跳动。而全盛的季节并不短暂,天空和湖水的深蓝色节制而绚丽,漫长的白天无边无际。森林中的斑斑阳光在蘑菇丛中掠过。虽然一切都将在多雨的秋天中变形。 一天已经在变长,晴天的日落就是天空变成烟灰色,但是阴天就像白鲸冰凉的腹部。下雨了,晚上会转成暴风雪。告别的时刻到了。从此你就是我远方的情人,我会在每个地方见到你。我还会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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