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记忆(序/1)洪水

我对W说,应该为我的长江写些什么了。要不然,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变得像一个不可信的传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江边的木船,泛黄的白帆高得让人手心冒汗。阳光从下游照过来,那时候一定快要黄昏了,船帆张得那么满,比河边的沙滩还要弯曲,和白沙滩一样灿烂。拉上水船的纤夫排成一队常常路过,我们玩沙的小朋友们这时候就要弯下腰来,让纤绳从背上从衣领上划过去,有时也被绊倒过吧。后来,就连每一张小渔船上也装上叭叭冒烟的柴油机了。后来,一不小心,最后一只帆船就消失了。可能过了几十年,我会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过是我不小心带进童年的一个幻想罢了,这个幻想来自于一张下龙湾的老照片,或者是刚刚读到过格林的《红帆》。最后会得出一个结论,我的那条大河不存在。我不愿意这样,我需要自己的文字来带走那条大河,自由的文字,带着他们进入永恒的未来之中。

在这篇文字里,有时我会用大河这个词来称呼长江。这是我家乡的人对它的日常称呼,与之相对的小河这个词,是用来指其他所有河流的。

洪水

在宜宾的李庄,新街交叉着老街,老街的小巷尽头就是洪水中的长江,从河岸望到江心,水流交错快慢各不相同,平静,迅速,深不可测,威力无比。同时这条河边的石板小巷里人群照常熙攘,盐海带和新鲜花椒的味道来回流动。

我立即明白了,是曾经在有一个地方我见过这样的场景:洪水边繁茂的小巷,从此再也没法忘掉。但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个记忆对准某一天或者某一个地方。是那年夏天小县城合江里的事情?还是在两江交汇的老城,叫做管驿咀的那里,在某个周末的课程结束之后?也许这事还是发生在重庆的呢?

小时候我喜欢在阳台上看洪水。如果生活在东部平原上的朋友们看到这句话会感到疑惑,那我解释一下吧:我家在长江的上游,那里的长江在河谷里流动,而城市建筑在河谷上方的高地。所以这样的城市没有必要用一道河堤把洪水挡在外面。洪水尽管涨吧那只不过能淹掉几间最低洼的小房子。

不过现在他们也修筑了河堤护坡,为了给城市修一条滨江的大路。其实那是一种无谓的效仿,一种对河流的唾弃,不信任和划清界限,基于近代城市哲学那种无聊的独立意志和优越感。

小时候我喜欢在阳台上看洪水,我觉得那是夏天最大的节日。如果接连几天暴雨如注,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洪水的节日紧接着雷雨的节日。它从西边飘来的一群黑点开始,这是一个预兆,一个序幕。到了近处才看清那些数不清的巨大原木,它们从旅行的起点是远处黑暗未知的大山。我满怀期待的看着河面每一个小时都在发生变化,它淹没了老码头那块残破的晒货场,淹没了那块豆腐一样的方形巨石,淹没了抽水塔的地基。河对岸的那块江心洲像一块蜜糖在江水中融化,然后有一股水流拨开收获过的茄子田,将它切成零散的小岛。岛上的灰鹤和白鹭飞走了。

到了这时候常常已经天晴了,江面就像深小麦色的皮肤,健壮的平稳的呼吸就深藏在这从未见过的江底。

我梦里见到洪水涨上阳台。我相信江水的力量在这些梦中和我的血脉发生了某种水力联系。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告诉公,我梦见一座水山。浪头一起打在江心,于是一座水山涌起来了,像是蓝灰色的大金字塔。浪花都打上了阳台,我觉得脸上湿了水凉凉的。我那时一定说不清楚这么奇异的现象,所以接下来,公用一种古雅的物理语言回答我:水是流质的,但是山是固质的,所以只有石头和泥巴的山,没有水做的山啊。

洪水涨上阳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没有一点要逃跑的念头,连一次都没有想到过那只巨大的澡盆。阳台像一个方盒子在洪水中漂流,我还只顾着记下了栏杆外壮丽的流线,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是那个站在阳台里的孩子,还是阳台外面的洪水本身。我喜欢在沙滩的边缘等待,

后来洪水开始了,一层层波浪波浪涌过来,江水迅速扩大到无边无际。我站在阳台上像一座漂浮的岛屿。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穿透我的胸口流动。所以那是一种温柔的力量,自在而自由,它用不着用毁灭来要挟大地。即使是透过冬天平静如镜面的江水,我也能清楚地看见它,它只是在睡觉。我爱它的自由。那时候我完全无法想象三峡或者向家坝那里的事情。

1990年大洪水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去奶奶家的山里了。后来我回家,看到灯塔顶上也挂满了江水冲来的杂色口袋,那座灯塔是给飞机导航的,我见过最大的洪水也只淹到它的基脚。也许只有它才能和传说中的大洪水相比吧。那是我爸常常讲他童年的故事。那一年夏天我家到城里的那条公路也被水淹了:在三道桥那里要划船渡过去呢。于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坐这样的渡船了,因为上个星期他们告诉我,走山上过来的新路通了,那条河边的老路已经没有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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