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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Archives: 孔雀
一夜之间的夏天
一夜之间,江水变成了鲜艳的浑红色,像是沸腾的火锅,像是晒黑的皮肤。每年只有这么一天。一夜之间,夏天到了。混沌和力量和美的季节。
香农定理与消费时代
据说电波(bit)是纯粹的信息。而我是这样曲解麦克卢汉的:是人类按照想象中信息的形象,造出了 digital/数码 作为消费时代的终极圣灵:他们把一块块永不锈蚀的信息,用容错码包装起来。它是和这个世界无关的,属于二世界的(卡尔波普理论)的神圣之物,是杀不死的QB。 来杀掉这个幻想吧。数码不是神,它不是绝对的,也不是无损的。香农定理所保证的,是渐进无误差。渐进。你可以让它无限接近于神,但是无法造出真正的神。当然,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去做,而是为什么会有纠错码,为什么会有被消耗掉的那一部分,为什么不是它们,而是信息被保留下来。这就是数码化中的消费精神,封闭的世界精神。很多人说,整个计算机理论,从图灵到诺依曼,都是基于十九世纪之前的哲学体系。绝对、实体、先验。当然,我们的国度和集市也是这样。没有人能建立现象学、诠释学的计算理论吗? 很简单,在数码中没有制造者的印迹。信息把存在留给了设计者(乔布斯),纠错码把消失留给了制造者(富士康)。这就是数码时代和蒸汽时代的区别。 什么是设计者,什么是制造者?除了自己的手,制造者还能以什么办法来改变世界?没有了吧。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等级制度,人成为神的集中制度,数码世界的秘密。 但是我喜欢味道和风。夜和水底。我身体的存在。
我自己
我很久没有写过我自己了。这样做的后果是致命的:我自己的存在消失了。我就像那个贪心的采珠人,在海底捞到了太多的宝贝,没法浮上来了。 不,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快了哦。在阳光无法照耀的海底,很快就会分不清重力方向的。我失去了感觉。 语言是存在的家。应该把这句话写在江永女书博物馆的屏风上。她们像传诵神一样围在一起写字,一起读和唱,把书信悄悄交给邻村的姐妹。因此她们获得了存在。是的,仅仅是把所说的写下来,就是在向神祈祷。因为文字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它把不可言说的神秘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存在,这就是神迹。 那么,文字是存在的国。在中国没有时间的黑铁时代里,没有一个国能够保护女人的存在(其实男人也一样,只不过他们连这个自觉都没有)。只有文字的国能让她们安心。国和家不同的是,它能用武力保护你的存在,不管武力是双刃剑还是多少刃剑。 所以,没有了文字的时候,你连自己的存在都忘掉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自己扩大、变淡,为了保护不属于你的财宝,潜入不可言说的海洋深处,但是你的身体仍然是为了大地而造的。 最致命的是,你失去了勇气。 所以,既然你的财宝已经超过了几个所罗门王,那么就回到海面上来吧,虽然现在看来那只是一片闪烁的蓝光。让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让哥伦布回到里斯本。 注:你的文字才是肉做的,你全家的文字都是肉做的!肉里面总要有骨头吧,不然文字就是鼻涕虫做的,撒一把盐就没了。当然,也可以像〇的文字一样,肉外面是骨头,就像八足甲壳类一样。
二十一世纪早期四川的山川、生活与文明
for Lonely Planet 《四川和重庆》 在开始讨论重版这部书的时候,我曾经提议过使用这个书名,但是被否决了,因为这听起来像一部三流的历史著作。事实上,这本书对于历史学家的帮助,远胜于那些专门的风俗史著作。因为这本书的写作宗旨是,成为你身边的一位坦诚、风趣而无所不知的旅伴。 历史学家就像一个旅行者,只不过我们旅行的维度同时跨越了空间和时间。我们当然再也无法乘坐上这本书中表格所列出的汽车和火车(为了最大限度 保持原貌,再版时保留了原书的所有排版,包括表格),只有这位来自一百多年前的旅伴,能够带领我们走进那个时代的四川与重庆,虽然我们的眼睛无法看见,却觉得那个世界无比真切,而不是风俗史上税务员一般的记载。即使你并不是历史学家,也不会对进入这个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感到觉得陌生和畏惧,甚至会觉得这本书 的作者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会带领后来数百年的作者重游21世纪早期的那个世界。 本书写作的年代,也就是所谓的马赛克历史年代(Mosaic Years),那时正是数字化潮流的鼎盛时期,没有人敢怀疑它,人们天真的以为影像、数据和程序化的叙事才是最真实的,复合媒体能提供最多的信息,社会学变成了问卷统计学,却忘记了 文字才是与人类肉身最亲密的联系;文字,只有文字才具备把人类的生活表现到最深处的潜力。这本书最珍贵之处,就是它的说话方式,一个真实的人在叙述、在行走、在 卖萌以及各种刀笔暗讽。他也不是像游记那样只叙述自己的故事,像刺刀一样单薄的视角,而是自上而下的理性,从构架、血脉、肌肉和皮肤,给你透视这个世界的移动工作面。这是唯一再现时间的方式。数据所不能记录下来的,人的灵魂把它记录下来。自从精神动力学让统计社会学完全失去了意义,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所关注的事,转移到了原本旅行者们所关注的事。 这本书初版时,和之后的一系列旅行指南书一样,并没有其它什么特殊的影响,直到50年代三峡锡安运动(Zionism Sanxia)的兴起成为了契机。人们对四川风俗史突然有了极大的兴趣。从涪陵、巫山到秭归,这些20世纪末就消失了的古城,应该以什么方式来重现?如何 给这些经历了空白时间的城市,重新赋予灵气和神韵?在一大堆照片集和规划图之外,城市灵魂在哪里?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招魂的剧本,也开始受到了历史学家的重视。张飞庙和龚滩第二次整体搬迁中的细节,也不能说没有这本书的指导。的确,普通读者常常指责本书的文字有时也会冒出那个时代的塑料气,历史学家也喜欢挑出书里图表的错误,并且埋怨书里只列出了旅行者感兴趣的地方。但这都不能妨碍它在历史学论文里随处可见的被引用。 从各方面来说,这本书都是空前绝后的,从来没有一本书里聚集了这么多了解和热爱四川的文化、山川和生活,而且有能力把它们坦诚的展示出来的 人,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也不再有过。撰写文化章节的诗人马雁,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坠楼离世,离这本书初版不到一个月;撰写历史章节的〇〇〇,在两个月 之后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被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这本书当初的印数并不是很大,而作为一本时常更新的旅行指南,在上百年之后还留存下来的已经极少了。因此 本社经过努力,找到了这本书出版时的原文件,最大限度的复原了本书,供爱好者品读、研究和收藏。 另外,这一次再版时,我们特意从三联书店的档案库里找到了当年因为〇〇〇删掉的几篇文章,主题包括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和〇〇〇〇等,作为附录放 到书的末尾,在正文中相应章节则有标注;在附录中还有本书作者所写的导读和一些杂记,可以帮助读者想象作者们如何经过混乱的长期奔忙,最终做成了这本书。 写于2115年3月9日,是为本书重版作序。
永恒的睡梦
那些一整天的黄昏,那些日子就在水面之下。你一合眼就能看见。 那些像火焰一样昏迷的日子。 这就是你所仰卧的土地,在沼泽中轻轻歌唱的城门 我的永恒的睡梦
淹没的城市
※ (泸州六中五四楼(1954~2001),梁思成设计) 山顶淹没的城市 夜晚无人白光中的造访 只有深深水压下的安静 无法解读
大河记忆(6)工厂
我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像写过的那样,在氤氲的天光下,小巷的尽头是急速流动的洪水,眼前却是热气腾腾的安静生活。我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这样的场景,就像我翻遍了床底和洗衣机的夹缝,也找不到一把自行车的钥匙。我的财宝散落在庞大的世界里,没有人看守,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很偶然的才能找到开启它们的钥匙。 1. 后来,我找到了那里,那个初夏,它就好好的安放在电池厂澡堂的锅炉前面。我又去过了。那里有一棵大黄桷树,大得像是用树枝把锅炉团团缠住。现在它没有了,但是为什么连树根都要刨掉呢?树根已经腐烂了吗?我不知道。 那棵黄桷树是电池厂的护佑神。在九十年代刚开始,国营电池厂回光返照的那两年里,本来已经快要枯死的黄桷树竟然变得枝繁叶茂。在厂里破产的那年夏天,一桠粗大的枝干没有任何先兆的折断、落到地上。后来,在电池厂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破产之后,它就被砍掉了。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拆卖掉那只旧锅炉? 它就是黄桷树,因为黄桷树这个词是我看着它学会的,是用来向它问好的称呼。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一棵树问好。我们都是黄桷树的孩子,哪怕一座工厂,也会拴上一块红布寄养在它的脚下。因为黄桷树总是长在河边或者崖坎上,因为这样可以望得很远。 2. 黄桷树和锅炉长在大河边的崖坎上,八月最大的那次洪水经过的时候,你能看见鲜红的江水每一次眨眼都会上涨没过一块砖头的高度。漂木像是来自上游铺天盖地的鸟群,河心似乎在微微凸起,离我的黄桷树已经近在咫尺。 到了下午,厂房的长长的三排玻璃透过金色光芒,就像被晒得滚烫发光的竹凉席,就像被阳光撑满的白帆。人们路过能看到洪水的黄桷树和锅炉去澡堂。 澡堂最里面,那一格是专门给操作工淋浴的,里面流出来黑色的像墨水。这是二氧化锰粉末。整个电池厂都被染成了黑色:在黑色的垃圾堆里翻找炭精棒的女人,下雨后黑色的土路,几乎与路面和垃圾堆融为一体的平房,长满蚜虫的竹子像是沾满沥青,家里的水泥地面也是黑色的。我的公的指甲也是黑色的,因为他年轻时焊过许多含铅的锌筒。 3. 在南京市大厂区,在一个下雨的,迷路的下午,我重新回忆起了对工厂的恐惧:满满一个书架的金相分析、精细化工的旧书,仿佛来自另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我又记起了红宇厂和泸化厂那些令人恐惧的图书馆。 工厂与潜意识底部的神秘。我说的是恐惧,不是厌恶。恐惧是因为它照出了我的自身,它就是我最根本的一部分。 我梦见我推开一扇门,站在下午阳光染色的厂房里,我知道每一座机器里都安放着一个世界,一个召唤着我但是我绝对不能到达的世界。这种绝对不能到达就如同武器绝对不能伤害使徒,我绝对不能和我暗恋的别班同学在一起。但是我被告知我将要去那儿。我注定要去那儿,顺从它或者埋葬它。工厂是一个神话的世界。 我梦见我们划船来到大驿坝,那座废弃工厂的围墙上方露出夏季傍晚的残余,以一种绝望的语气。后来我从这个记忆里喜欢上了特拉克尔的诗。特拉克尔的三位中文译者都是生在重庆和泸州,这不是偶然吧。 我梦见一座巨大的打桩机,我们迅速的从它下面逃走,但是怎么也逃离不了那些守着火堆的人。火焰是从地下涌出来的。 4. 有一天我在半夜醒来,听见窗外有人在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我感觉路灯惨绿色的光斑在炸裂,我想过了所有我认识的人。但是第二天到了,谁也没有提过任何和这有关的事情。 在电池厂的家里面,25瓦的日光灯管下的晚上,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的树冠在风雨里摇撼。背后是山上的森林吧,那里有火车经过吧,我总是这样以为。虽然我每天都要去那儿上学,那儿是城市的中心。
大河记忆(5)四川
I 十二年前的夏天,我从飞沙堰上走过江水。岷江的水冷得像水银,刺得我脚背上的骨头挤成了一团,痛得我咬紧了牙齿。我从没见过这么冷的江水。初夏的长江水也很冷的,好像一块深棕色紧绷的乌木。我会整整一个下午泡在江水里,直到嘴唇发乌,被大人们拖出水来拉回家去。 那一年我们全家去了都江堰。妈妈其实不喜欢出远门,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唯一一次全家人的旅游。我们一家人在二王庙前合影,那个庙是修给李冰一家人的。现在它没有了,它已经毁灭了。庙里曾经有一座两人高的石像,是几十年前河工们挖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李冰。是不是在那之前,李冰只是和大禹一样只在传说中存在呢? 这样说来,在几千年里有过数不清的地震和洪水,远远超出了现代人数字化的想象力。也许李冰的石像就是在一场从来没有有人见过的洪水中埋到了江底。李冰为四川迎娶了岷江,从此以后,四川人必须让自己变得坚韧而明朗,智慧而耿直,美丽而无所畏惧,才能配得上岷江明亮而滚烫的爱。 岷江惊人的美,就像 娜斯塔霞·费里帕夫娜 那样让人疯狂,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美。 “这张美丽的非凡的,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脸,现在更加强烈地使他惊异。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甚至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第一部第七章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舍弃,无法理解,无法释怀的美。那种美来源于她身体里自我毁灭的潜力和界限,让人爱她爱得顾不上世界上的一切。索桥下轰响的绿色的江水深不可测,每一个漩涡都在闪烁着深色的光芒,水流在岩石上撞起屏风一样的巨浪,然后一直奔向都江堰,搏动着整个成都平原,不绝的把大地深处的力量输送到人的城市里。我能感觉到,更清楚的感觉到,在我锁骨之后的某个地方,和江水在一起搏动,它的频率冰冷而温暖。 我感到我的眼睛明亮,延展到了整个天空。我感到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等待着和这样湍动的急流一起生活。 三年前,乐山赤红的城墙就修在大渡河边,城门上爬满了黄桷树根须,一个老人和藤椅,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坐在水边的台阶上,身边白浪和一个巨大的漩涡通向江心。夏天的大渡河水更加狂野,不论从长度还是流量来说,她都应该是岷江的干流。她们的源头是藏人和羌人的土地,那里大地和天空的对话更加简短,迅速,明亮。江水的自由来源于一个坚定而强烈的天空,和变幻无定的大地。暗绿色的和淡金色的江水就是需要人们背负的自由,如果你想要约束她的手脚,她就会跟你拼命;如果你敢背叛她,她就要你去死。 然而江水赠与的美丽不是来源于力量,而是源于爱。 II 沱江完全是另一种孩子。她只是安静而已。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源头,她最初的水来自岷江随手赠与。沱江出生于于四川盆地安静的冬季,那时我坐在山上最高的楼顶外,看到雀鸟的翅膀似乎触到天空了,好像有金属的声音透过白雾,绕过黑绿色光滑的河面,度量着看不见的山湾;春天起风了,我们偷偷离开学校,沿着地衣上踩出的小路,穿过稀拉的松树林走过三个小山谷,河湾下的芭蕉和桂圆树像波浪,我们沿着深深的芦苇草爬上废弃的铁试剂厂,春天的风像白杨木一样清脆,而山坡上的燕麦像麻布那样翻动着。从高处看下来,江面像是浅灰色而明亮的蜡。沱江水来源于绛红色丘陵之间盘绕的小河,夏天,在稻花与荷叶的香气里,只有从一条水竹的长廊才能认出这样的小河,长廊下小麦色的河水晒不到一点太阳;而河水死在暴雨前尸衣一样惨痛的白色反光中。 沱江汇流了四川盆地冬天的沉默,神秘和贫困,以及夏天无法说出的黑暗。但是泸州城并不只属于沱江。她为长江添加的并不只是沱江,正如她所降生的人物并不只有琼瑶和欧阳江河。 III 那时候我不知道,每年春天赤水河醒得最早。在南边的大山里,我见到一条鲜红的小河。她无处不在,她在路边红色的山石上挂满了水珠,把整个河流发散到空中去。她在每一片树叶尖上划出水纹。我感觉我在河底行走,整个身体都浸在透明而温暖的流水里。 每年春天,长江要五月份才醒过来。有一天,几分钟里,浑水卷走了水中坝内河里一个冬天的深绿色,洪水季节开始了,那时野豌豆花早已开遍了整个坝咀的卵石滩。但是赤水河在二月里就醒了。她暗色的皮肤在黄桷树荫间闪光。我知道她来自南方的热带,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雨林。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一条河底的深处通向无穷的山林。 那一年是中学的春游,我们沿着小溪中的巨石和灌木走到第四个瀑布脚下,没有路了,再也不能知道瀑布上的水从哪里来。那一年奇妙的和声和旋律的指引我走向远处,于是我知道,在大地的深处聚集着另一些颜色。 赤红色的砂岩代表炎热的远古,眼睛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你能看见河岸桫椤树几亿年前的回忆。赤水河也是贵州高原的女儿,但是她和乌江不一样,她不属于虚无,空灵的淡蓝色石灰岩世界。她诞生于土地,林木和光线的亲密无间,她的源头通向初民性感的神话。 春天,我见到了刚刚苏醒的赤水河。小巷子通往朱红石砌的寨门,门洞里见到山下河面小船流过,而河心牛栏竹丛中的白鹭,刚刚惊起早晨的阳光。 IV 夏天漫长的午后。我们的船要在千厮门靠岸,嘉陵江底的绿色暗涌像是森林,长江水的暗金色迅速退散,我们竟然航行在一片壮大而透明的波光中。我还以为,只有冬眠中的江水才是这种颜色。 我认出了嘉陵江。我梦到上涨的江水像大理石一样渐渐透明,江底再也没有黑色的历史主义,只有夜晚热烈的生活,沿着一级级阶梯上涨,变成柔和的光线。嘉陵江是世界热烈的欢乐。 所有的城市都知道嘉陵江的美貌。嘉陵江像是大海。她和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大声呼喊彼此的名字。 我到过嘉陵江的每一个源头,那些在雪白的砾石上翻滚的河流。每一条河都是自由的,而她的自由最清白,世界上有谁敢不承认。
大河记忆(3)夏天
那天上午是小学的毕业考试。夏至中午的雪白阳光,城里街上空无一人。我们小孩子从来不怕雨,从来不怕太阳,更不会一到中午就犯困。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给每个最好的朋友画一幅画,画上要有我喜欢的花和喜欢的雪,我们坐在树枝上吹笛子,于是所有的动物都停在树下静静的听。尽管我从来没有画过画。 但是我要先去河边,在回家之前就要先去看一趟。我沿着石梯跑下河边,满眼都是灿烂舒张的苇草和湿热的水腥味。对了,这是夏天,夏天的季节是洪水,不是在河滩上玩的季节。我忘了。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到河边去了。我能确定,那时候,我跑下河边就是顺着一道石阶。那里以前是一面光秃而高的陡坡啊,有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一群小孩子就沿着那道山坡,从河边爬上来回家的。山坡上到处散落了白色棉絮一样的东西,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柚子里面的那种泡沫状屑子。但是我也知道,那是石棉,来自化工厂的废物,会扎手的。我们爬了好高,十几层楼房那么高,那一天的记忆就像定位在了一张照片里,我回头看到下面河边的人影小得像是几个省略号,江水的反光灼热。有一列风绘出了水袖一样的闪光。 我不止一次梦见这道闪光,就站在江边高高的崖坎上。那个梦是这样开始的:我在中学里那栋老楼里不出声息的走路。那栋楼真是安静,连门缝里的透出的光线都是乳白色的。我不相信现在的我,每个晚上必须在遥远低沉的轰鸣声中入睡和做梦,就像我不相信有一个奇怪的人早已把那栋楼夷为平地。我相信它的房顶仍然是我所懂得的墨绿色。我很小心。黑夜里,我从前的同伴们在教室里围着快要熄灭的火堆悄悄的谈论一种暗红色的秘密,而我走开了,从另一个通道来到那块岩石的顶端,我站起来,蔚蓝的阳光正在江面上划出一道这样的闪光。 我喜欢看着窗户玻璃在河风里微微摇动,我不喜欢沉稳和蓝灰色的大块玻璃,我更不要窗帘,我总是认为窗帘像是在骗自己。从阳台外面看窗玻璃的反光,在黄昏的时候,整个金黄色的江水包围着小驳船的影子。它是在另一条江水里航行,江面随着柴油机有节奏的振动。那就是背后的另一条大河。 背后的大河,背后山上的另一条大河。这是一句神奇的隐喻吧。这一条大河是我的家,我每天看见的世界,而背后的那条大河就是镜子后面的隐秘生活。它的波光和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冒出来。背后的那条大河,在梦里是隐遁生活的象征。在小路的尽头,翻过小山后的尽头,我来到从没有见过,也从来不知道的一条大河边,河水像暖泉一样升起白气。或者是一道阶梯通到河边的平台,之前翻过紫色的清水潭,在一阵阵的小风里,水波花纹的周围是麦苗深深浅浅的花纹。那条背后的大河就是我将来的生活。 事实上,河滩上的春天比沙漠还要贫困。我每次想到这一点,一回头就忘掉了。从十二月的雨天开始,地钱和草籽在沉积着粘土的河湾里就像彩色的星星,好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随后从卵石缝里长出紫色的小豆子和节节草,在四月的时候像是铺上一张绿色的薄纸。这一切都将在夏天毁灭。草不能在水下生长。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人们在宽广的河滩上种一季蔬菜,每次洪水退去,人们从岸边的界石量起,用它们的延长线重新划好每一家人的土地。因为没有任何地标能够在洪水之后留存。四季对于河滩的草是纯粹的毁灭,没有轮回的毁灭。因为它们甚至来不及在春天里开花结果,哪怕它们自己就是大地的子女。
大河记忆(2)远行
那天下午我决定要去远行。远行这个词像金银花的香气从上游往下飘来,每一个晚上都在不为人知地变浓。我想要沿着河边走路,离开那个白色水塔,往这个世界的边缘走去,走在那条最好的晴天也没有人能看见的地平线上。远行这个词像是一缸面团里的酵,就在那天午后走向成熟。于是我明白了,我的愿望并不是从好奇心里来的,或者说好奇心并不是来自未知的世界。好奇心像一颗风吹来的种子独自秘密地生长。 我的双脚同时在三条路上行走。第一条路从家往外面世界伸展,路过郊野,路过未开化地,荒原和陌生的市镇。这些词其实就是从路上长出来的一片片树叶;第二条路沿着长江的流水铺开,它的起点深埋在梦中出现过的长江源头。我的家在郊区,在城市的上游方向。我知道顺江而下就是化工厂,寺庙,码头,过了大桥桥墩下的三块巨石就是城市的领地了,这全都一目了然。然而往上游走是荒野。我真的从来没有去想象过上游和下游,从来没有愿望过到那里去,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长江的任何一道河湾是我将来不会去的。我甚至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我在更久远的以前就走遍了这一整条大江。 第三条路是斑驳变幻的河滩。河滩上可以通向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因为河滩上完全没有路。路是大地上的箭头,是所有祈使语中最简单的一句。路说出了一个方向,路代替了你的眼睛选定了整个世界的调性。即使它只是一串脚印。但是在河滩上是分不清脚印的,不论是太阳下的白沙滩或者被浪花包卷的黑沙滩。这不是因为它不说话。它说话的。它把三种颜色的地块缝合到一起。礁石,卵石和沙滩,各自一种奇特的图案,我知道其中藏着意义,却无法翻译。 去年的某一天,一位学长在车上和我谈起河流沉积动力学。他告诉我,今天的学者们完成了黄万里先生的遗愿,关于卵石在水流中的数理方法已经构建起来了。我详细的向他询问了这个理论的要点:在水流较快的时候,卵石和泥沙混合在一起在水里流动,就像搅拌器里的果粒一样;而当水流慢下来,泥沙就和水一起在卵石的缝隙间穿梭。就这样沿着大河形成了截然分明的三色块。这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让我感到温暖,因为它证明了生命中遇到的陌生事件并非那样支离破碎。 远行的故事就从某一天下午开始了,每一次都比以前走得更远。有一天我走到了一片沙洲上的桂圆林;有一天我走过五道溪,它穿过了一个山洞然后汇入大河;又有一天,在更远的地方,我翻过一条斜向河面的岩石板,石板后面是极干净的彩色卵石滩,我走上去,我想象这是一条温顺的大鲸鱼的脊背。它正在睡觉,它是一条扁平的,有鳞片的大鱼,你仔细看呀,就是那些扁平的卵石,它们都向一个方向倾倒过去。大鱼身边的水流慢慢变急了,一群小漩涡不断往江心飘散,因为长江的主航道在这里从右岸移到了左岸。像镜子一样光滑的圆形斑块不停的浮出水面,一点波浪都不会漏进去斑块里面。我听说过,这就是江水在往上涌。因为水面下藏着石头或者洞穴。 远行的故事是冬天那半年的故事。九月底洪水彻底退去,水色清碧,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愿望,转而去喜欢江水落得越来越低。在回家的路上,看小村子外面那片最浅的沙洲有没有新露出来。我要沿着退出来的河滩走路啊。在第五座水塔后面,有一张直落到江面的山崖。初秋的有一个阴雨天气,我走到这里,看到尚且浑黄的江水在山崖前面打转,那个下午的色彩低沉而浓郁。好了,这回是远行的终点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有雾的晴天,江面平静,水刚好退到山崖脚下。我手扶着的岩石沾满白色鸟粪,那些鸟住在高处的洞穴里。 我走过去了,还没有湿鞋。这是一道门。门是打开的,门是关闭的,这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了一扇门,你就可以从门里探出头去望,于是就有了门外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是的,这道石门就要在你身后合拢,你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醒来,你准备好了听到一种无可想象的方言,它是生命的馈赠。世界究竟是新的还是旧的呢?你说呢? 山崖背后更加晦暗,更加接近世界边缘。江水急迫,很少有沙滩和卵石滩了,只有整块的礁石。三道石梁伸向江心,石梁尽头卷浪翻滚,被压缩成圆桌那么大的漩涡。最后一道是最大的。我在一些梦境里它曾经变成世界尽头的大墙,时值黄昏混沌,石梁纵横的解理就像是残破的城砖。那条彩色的大鲸鱼在梦里以骨架的形象出现,用头顶的独角倒立在一根石柱上,直到洪水涌来。事实上,我的确在那里找到过一小块鱼化石,还有半个精致的石斧,翠绿色的斧刃光洁优美,似乎还留着铁锈一样的血迹。 我坐在石梁尽头直到不得不离开。大河在这里拐弯,在一片足球场大小的河湾里快速旋转涨落,最后轰鸣着从我脚下坠落,撞击着水下的石坎和一个看不见的深潭。有一节漂木从石坎上翻过,发出一种可怕的撞击声和撕裂声,最后从漩涡后面冒出水面。两个城市之间的快艇在下午四点准时经过,从西面的山脚下直对准我开过来,然后一甩头拐向城里,去留下一滩翻滚的白浪。我喜欢坐在这个漩涡跟前,溅起的水花飘到我脸上。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巨浪下安静的城市,就像宫崎骏故事里那些小孩子呆在温柔的巨兽身边。因为我有江水的安全保证书。安全保证书告诉我,力量并不是力量;它胆敢写下这句话,这太了不起了。这份保证书是给我自己的,保护我不会自己跳下悬崖。在我们时代的梦境里,还有谁能教给我这种道理呢。 远行的故事戏剧性的展开,这一座从未被命名的石梁成为了故事的核心,我有梦作为证据。它身后是一座半年浮出水面的江心洲,菜园胡萝卜地,浮在小河上深绿的草甸,洲头沙地上的牛竹林和白杨树林,每年在小土包上烟火中的垦荒,黄昏的草地里行走邻近世界边缘感觉,江对面五号信箱近夜里飘忽的灯光,卵石广场每年长出来的紫花和细小豆角,在断裂的石堤上危险的涉水:所有的这些,这座石梁的中心足以支撑住全部复杂的叙事细节,不需要我用再多的文字了。 后来我走到了一块房屋那么大的石块。那是最远的一次远行,在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要蹲在地上,休息我走了一天酸热的腿。我并不知道在石块后面的小镇上就有回城的班车,只要两块钱的票。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远行像是成熟的种子让我的世界裂开而掉落。